“她会修无情道,会忘了你的情。”
云舒尘的手不知不觉攥紧了一些,被卿舟雪细微地察觉到。
“那还会重新记得么。”
卿舟雪端然瞧着她,眼中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会的。但是那时便是你身死之日。”
“所以,”她默了片刻,“你是为了这个回来寻我?”
“你不要再靠近她。”卿舟雪语重心长道:“与其能同你长相厮守,她更希望你安然无虞。离那个节点仅只百年余,修道人寿与天长,剩的时间不多了。”
“嗯?”她想了很久很久,唇角却微微一弯。“你说我若是没了,她会永远记得我吗?”
那双眼眸自卿舟雪脸上深深浅浅地打量,而后又说:“看起来是了。为何要求地久天长,做一对人间百年眷侣就好。”
“倒也不能怪她。年轻人,总是想要身边人一个个永远陪伴左右。”云舒尘叹了口气,似是念起了久远的事:“我以前也一样的。”
卿舟雪眉梢微蹙,她的眼角润润的,但到底没有真正落下泪来。只是声音细听中带着哽咽,“这是我最后一次回来了。”
她拼命地记着她的模样,想着日后兴许再也不能看得见。
熟悉的九和香依旧徘徊在她的身旁,云舒尘看到她眼角的晶莹,有点无奈,抬起手去,将那些滚烫一点点拭去。
“别哭。”
她柔声安慰道:“你跨越这么多年时光回来寻的,到底也不算是她。”
“况且,我自知不是莽撞轻率的人。”
她一笑:“想必留了后路,不是么?”
兴许人的放弃,总要有个理由。
卿舟雪想起脑海中很多个云舒尘与很多个她的卿儿相拥的场面。
她的确知道,那都不是自己的,她只是一个过客。回首百年时光,真正喜爱她的那个人,兴许……
早就死在清霜剑下了。
最后一次轮回结束。
脸庞边的触感顿时消失。
卿舟雪一人独坐在室内,她抬眼朝那柄香瞥去,果然依旧没有熄灭。
但这一切并不是梦,卿舟雪将星燧摆在一侧,她看向铜镜之中的自己。
模样倒还是原来的模样,只回归本体以后,衰微由发尾直至发根,长发不可避免地悉数化为雪白。
她拿了块布,将星燧的光芒盖上了。
现在不往来路寻,她要往以后找么?
如若转世,可是那也不算是原来的人了。
皮囊一褪,孟婆汤一灌,又剩得下什么。
卿舟雪低下头来。
她真的想不出任何法子了。
第202章
林寻真继任掌门以后,卿舟雪转而继承了鹤衣峰峰主之位。
春秋殿摆着的万千魂灯,在清理一番以后,全部新做了一次,重新摆回了原处。
这件事是卿舟雪着手的,她将每一名弟子的魂灯重新摆上去。
包括熄灭了的。
也应该在原先的位置。
“你是第三代掌门。”林寻真道,“理应落在主峰的。”
满头白发的女子没有回头,她执着地放回了自己相中的地方:“我先前为鹤衣峰弟子,就摆在那边,挺好的。”
林寻真见状轻叹一口气,随她去了。
云舒尘的那盏的确是灭了。灰扑扑的,不见往日光彩。
她抚了一下那盏小灯,将其和自己的一起,按照上下顺序摆回了鹤衣峰那一支。借着另一盏灯火,照得那盏熄灭的也亮了很多。
林寻真的目光落上她的头发,“师妹,你要不要去灵素峰疗养一下?”
卿舟雪咳了一声,她转过身来,摇了摇头:“治不好的。我的身体虽然不如以前,但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谁知那东西还有什么损害。”
熄灭的灯火,亮了一下,就像死去的蝴蝶又轻轻扇了一下翅膀。
而后又再次陷入暗淡。
卿舟雪双眸微睁,她忽然扬声道:“师姐,刚才是不是……这灯是不是亮了?”
卿舟雪疑心自己看错,她再仔细看去,亮起来的只有一盏。
也应当只有一盏。
林寻真莫名地瞥了一眼,又转回目光,“……我没瞧见哪儿亮。”
卿舟雪一直盯着师尊的魂灯,她看了许久,当真看不出任何异常以后,眼底里的失落又再次浮上来。她轻笑一声,自嘲道:“近日不知怎的,总是幻听幻视。可能是年纪来了。”
“胡说什么。”林寻真道:“师尊他们年过六百尚还精神。你听我一句劝,不舒服不要拖着,早点去寻医。”
卿舟雪垂眸,“嗯。会去的。”
她依旧如以往那般话少,没有多言,一人披着满身雪白,自主峰离去。
林寻真不知她在星燧呈现的过去究竟经历了什么。
但总之,她总觉得卿师妹苍老了许多——而她的容颜几乎没有变化,大抵是气质上的。
只消平日没有事情,她就独自留在鹤衣峰,孤独得实在有些过分。
此后几年,卿舟雪每日所做的,大抵是她师尊当年的日常。
她从山下抱养回了一只小猫,特意挑了三花色的。
这只是小母猫,还没有生出太高的灵智,每日只会追着自己的尾巴扑咬,追得困倦了,便缩在她腿旁打呼噜。
卿舟雪也有出门的时候。
那便是每逢拍卖时。或是去各地搜罗一些书籍,好将空洞洞的书房填满。亦或是到了每年的时辰,去阮师妹墓前给她带点酒菜。
放下这两个字,说来简单,但于她而言却如灌了铅一般沉重。
人光是“不生执”就已耗费了全力。
卿舟雪没办法做到不念不想,每当念想过重时,她铺开笔墨,随手记一些东西。
日常琐事,犄角旮旯的。
春去秋来,四时更替。
然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破土生长,葳蕤成诗。
她不知写了多少封信时,耳畔忽然响起一声微弱的:“卿儿。”
空空灵灵的,带着回音。
卿舟雪顿住笔头,没有说话。如果这是幻听,于她而言是得之不易的安慰。
她像是望着湖面上的一汪水月,轻呼一口气也能将其揉皱,于是只好屏息沉默。
这嗓音似她。前一字调柔,后一字轻,两个字都浸满了喜爱的意思,但是她咬字端正,却总不会过于腻歪。
天底下,也唯有云舒尘能唤她这样好听。
“听得到吗?”
声音像是有些疑惑了。
卿舟雪手上的笔忽地倒下去,砸在刚刚风干的墨上,激起一片墨点,甚至溅污了胸口。
她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浑身的血液都涌入心头,某一处,温温热热的。
“……师尊?”
“嗯。”
卿舟雪倏地站了起来,脚边蜷缩着的小锦也一下子瞪圆眼睛跳开,吓得窜上了树。
“你在哪里?”
她一时感觉自己舌根喉头发酸,织出这句话时,上唇和下唇几要打架。
是真的吗?
万一再是梦呢?
“在你身体里。”
“还以为你能早点发现的。”
那声音有些嫌弃:“毕竟,自我陨灭以后,太上忘情应当再没有和你说过话了?嗯?”
耳畔的声音愈发清楚。
卿舟雪甚至能想象得到她说这话时是什么神态。大抵是弯着唇,故作不屑,再瞥她一眼。
可是云舒尘没有实形,卿舟雪无处可拥,她走回寝居内,顺手点燃了九和香,再将被褥抱紧。
欣喜如狂,悲喜交加,欲哭无泪,失而复得……她这时方知人言多么贫瘠,纵然这么多个字眼,亦无法描摹她此刻的心情。
“那段时日你神志有些不清楚。”她说:“许是我与太上忘情在你体内斗法的缘由,你现在还有不适么?”
卿舟雪摇了摇头,忽然想起她可能看不到。便道:“没……没有。你赢了么?有没有受伤?”
话刚一出口,便知问得有点多余。
“和她斗法挺累的。”
“不过还好。”
“卿儿与我常年双修,甚是亲和我的神魂,十分舒适……养了这么多年,总算能开口说话。”
需得温养这么多年才能开口,一定相当惨烈,损伤颇重。
原来那一世的雪山之顶,卿舟雪耳畔听到的回忆是真的。应当是师尊设法提醒她。
原来魂灯会在她靠近时亮一瞬息,到底……到底不算她眼花。
“真好。”
心绪翻腾良久,最终像是尘埃落定一般,渐渐沉淀下来。
屋外的斜阳洒入床榻,甚至有几缕照到了她脸上。
卿舟雪微微眯起眼,最后眉梢展平,闭上眼去感受那光热。
眼前一片橘红。
第203章
云舒尘的声音还有点懒散,像是初醒,与她简略讲了讲前几年这一副剑魂之躯中发生的龙争虎斗。
卿舟雪本想听她是如何掐灭太上忘情的神魂的,但是听着听着,又忍不住被她的嗓音吸引,呼吸也渐渐轻缓下来,直至彻底屏住。
她憋了一会儿气后,感觉自己的灵魂也被拉扯了一下,随后便睁开眼。
“我不会被你一口仙气吹跑的。”
卿舟雪弯起了眼睛,但是却不像是在笑。她现如今也不知该笑该哭,总之此时也不知在想什么,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湿了眼眶。
她小心地不让眼泪掉在被褥上,想要讲点别的高兴的事。但是她思来想去,发现这段时日一直过得浑浑噩噩,竟没剩几件是鲜亮的。
云舒尘却已经觉察到了什么:“莫不是想说,‘你若是和她斗输了,那此后便魂飞魄散’这样晦气的话?”
卿舟雪以指尖沾了沾眼眶,轻轻叹了口气。“……这是在赌命。”
“并非。”
师尊的自傲大抵都用在了这些筹算上,她幽幽道:“这是一石二鸟的上选。既成全了你的道法,也有胜算除灭了那个女人的残魂。”
“那时我知她在你身体中一日,便膈应一日。”
“……寝食难安。”
沉默片刻后,她又补了句。听起来尚带着点恼意的余韵,似乎仍觉不解气。
不仅是因为世仇。
同样让她浑身难受的是——如此亲密的、神魂相依的状态,卿舟雪竟然不是和她,而是和太上忘情。
哪怕拼着舍弃肉身,也得一码归一码地讨回来。
卿舟雪大抵明白她在恼些什么,随着她心绪的动荡,那道神魂也在体内不慎安宁。
像是在心底揣着乱撞的鹿。
有点难受,但是更多的确是“她依旧陪在我身边”的安然感。
卿舟雪翻了个身,思绪飘飞起来。她想着可以着手给她买衣裳了,亦思忖还可以去很多地方游历,看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听潮起潮落人来人去。五湖四海,天地山河,无一不好不美,随处都可落脚。
分明她还没想到要如何为她塑成身躯,卿舟雪头一次如此不务实地,率先将思绪抛得老远。
在漫长的无可依傍的时光之中,她们终于是再次纠缠在了一起,以这样难舍难分的形式。
在鹤衣峰歇息几日以后,云舒尘没有卿舟雪能闷得住,她催着徒弟下山。
卿舟雪遂带着她在山下随意散散步。
荒废已久的地方,竟也落了几户人家,不过几年,房屋渐渐修立了一批。
氤氲的汤气飘了起来。
“这是什么吃法?”
云舒尘甚好奇。
卿舟雪看着那口锅里放着干辣椒,汤都熬红了。几口人将白菜蘑菇,还有一点点碎肉掰开,往里头丢。
她也不知道。
待走出很远以后,那个心底的声音道:“想吃。”
卿舟雪从纳戒中掏了一块糕点,送到唇边,咬了一口,软糯生香。
但是云舒尘似乎感觉不到,她叹了口气,没趣地眯起觉来。
白日师尊一直都是安静的,鲜少搭理她,估计是在休养生息。
而天一黑,入了夜以后,随着卿舟雪的灵魂平息下来,云舒尘反倒睡不着了。
卿舟雪一夜无梦,一觉醒来——身上总是腰酸背痛。
起初还以为过于疲累,直到她发觉,接连几日皆是如此,这才突觉有些不对劲。
于是今晚,当她渐渐放松精神,但是却未完全睡着时……她借着朦胧的目光,发觉自己的手抚上了自己的腰,捏住那里的皮肉,轻轻一掐。
还有浑身的手感甚好处,皆被捏了一遍。
衣领处亦被自己解开,向下轻轻划了一道。
那一抹微凉的指尖,点在她自己的颈部,如柳叶一般轻轻扫过,像是有意在痒自己。
“……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