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卿舟雪放松精神,她便可以随心所欲地摆布她。
“别说话。”云舒尘索性全占了她的身躯,于床上缓缓坐起。
她适应了一下,抬手拾起了鬓边银亮的白发,像披了一手心的雪。
真正将这头发攥入手中,她心中感怀了片刻。不过于她而言,有一种几近病态的晦涩情感升起,被填补得满满当当。
每次卿儿为她吐血,为她受伤时,她第一反应除却心疼,竟总是伴随着这样离奇的回甘。
有些上瘾。
云舒尘望着铜镜中的身影,轻轻吸了一口气——昏暗灯火之下,如神仙般的绝色姝丽,实在让她有些挪不开眼睛。
她拿起了一把梳子,自头梳到尾,将在床上蹭乱打结之处理顺,垂到鬓边的两小缕,以发带束之于身后。
她将铜镜摆至面向床榻,侧躺下身子,衣领早已被她敞得松了些,如是肩膀都露了出来。
“真是惹人羡慕。”
镜中的美人五官并无变化,但是神态却能显然看出不同。她支着下巴,颇为满意道:“这几日,你的身子就借我用了,正巧锻炼一下我这荒废许久的神魂。”
卿舟雪应了声好,不过她叮嘱道:“师尊莫要干奇怪的事情。”
“何谓之奇怪?”
云舒尘看着镜子中的卿舟雪,思忖了片刻,又道:“过一阵子,将魂魄养好,我也得想法子再度转生了。”
“……嗯?”
她叹道:“总不能一直这样凑合下去。”
“太上忘情使了点手段让我投胎为人。”卿舟雪的声音低下来,“想要塑成自己的身躯,也许只能走这一步。”
“她是怎么做到的?”
“死生之事,估计得用到底下阴曹地府、十殿阎罗的关系。”
在星燧所呈现的许多个过去中,卿舟雪曾经跟着太上忘情去到过与阳间相对的另一方世界。她知晓投胎的大致流程,带着师尊去一趟,倒并非很难。
只是若要转生,奈何桥一走,孟婆汤一饮,人便会不记得前尘旧梦。
别人的血肉之躯,其一不知向何处寻,其二没有魂魄占领的多半已是死尸。云舒尘大抵不会愿意碰这种晦气东西的。
既然如此,她也只能再做一件恶事了。
*
当夜,卿舟雪将云舒尘的魂魄唤了进去,将身子重新交给自己。
云舒尘能感觉到徒弟似乎忙了一整夜,也不知她在思索些什么,乃至在纸上写写画画的。
卿舟雪又远走一趟,至东海蓬莱阁。
蓬莱阁没有于灾祸中消亡,据说是阁主应变及时,用了八百二十一颗避水珠,将整个蓬莱岛都沉入了东海。
卿舟雪自海边走去,一点点逆着浪花,走进大海。她屏气下沉了了许久,起初眼前是一片碧蓝,而后至于漆黑,不过多时,光芒又重新在脚底聚拢。
一座偌大繁盛的海下集市,再度出现在她面前。
像是海底的一颗珍珠。
这几年商市亏损严重,哪哪都不景气,做买卖的人也愈发少了。一问价格,多是狮子大开口,逮着她薅银两。
卿舟雪并未在集市逗留,径直奔着阁主而去。
自从卿舟雪一剑削平了诸位真仙以后,这事早已成为了传奇。“剑仙”的名号也顺带挪了个位子,端正地戴在了她的头上。
蓬莱阁奇奇怪怪的,各种用途的法器收罗了许多。
寻一支可以让人穿梭阴阳两界的引魂香并非难事。
李阁主听罢二人这如今情况,微笑道:“我就知道,她不是这般的人,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白送一条命?”
“也许是那种身陨也会拉着你殉情的,从根子上杜绝千百年后你喜欢上别人的可能。”
李潮音知她听得到,故意将声音抬高了一些。
卿舟雪的心底果不其然飘来一句冷哼:“……狭隘。”
“将此香点燃就成。”李潮音说,“用法并不困难。只是莫要在阴间耽搁太久,可能会有点伤身。”
第204章
阴曹地府。
此一片地域的阎王爷今日刚坐上自己的座位,屁股尚未温暖,茶还没有泡香,便听见外头来了一阵大动静。
这么早?
阎王爷一捋胡须,连忙端肃仪容——垮起一张老脸。
只见两位女子闯了进来。身后跟着几只急急忙忙的鬼卒,闯进来一脚,然后又全部缩了回去。阴气缭绕的地方,本是一片灰蒙蒙的,但卿舟雪的魂魄分外耀眼,险些将他昏花的老眼闪瞎。
他面目狰狞地闭着眼道:“放肆——来者何许人也?”
一道清冽的声音响起:“多年前,央求阎君投胎转生的剑魂。”
阎王爷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来。
他喷出一口茶,忽然脸色大变,对左右喝道:“出去领罚!为什么现在什么人都可以擅闯阎王殿?”
鬼差鬼吏瞪大了眼睛,在原地噗地一声消失了。只留下几根训诫的木棒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下。
待官差都走后,阎君连忙将门窗都关好,鬼鬼祟祟的。
他轻咳一声,神色终于带上了几分紧张:“剑魂?你……”
那两根手指头指着卿舟雪,又指着云舒尘,来回颤抖了许久,阎王爷最终一甩手,痛心道:“让你投胎转世,已成了此方阎罗殿的最大污点。本君没有去捉拿你,你不做声就好,怎么还撞上门来给我难堪!”
“……是这样的。”
云舒尘客套地说明来意。
阎王爷面色一沉:“万万不可。哪里有不喝孟婆汤就投胎的?”
他打量了一下卿舟雪,这些年也听闻了剑魂的传说。说来也巧,若无当年意外放走的剑魂,救下九州最后一批苍生,遭下无量功德,他们阴曹地府都险些要关门了。
阎君的神色柔和了一些,叹息道:“剑魂,并非本君不想通融。只是最近不比以前,正换了个酆都大帝,她刚刚上任,你知道,这个……”
他搓了搓手,“不好办。”
卿舟雪见说他不通,终于是微微蹙了眉头,一张状纸便径直拍在了他的案桌之上,摔出啪地一响。
卿舟雪面无表情道:“五十年前,有一男子张凡思,你与同僚饮酒误事,不慎少判了他八年阳寿,事后一一抹平;五十二年前,你照拂死去的凡间重重重孙赵坤,免了他的刑与牢狱之灾,寻了另一个替死鬼;七十八年前,你和前一任孟婆关系不轨,已犯了地府大忌……”
阎罗王一看,顿时大惊,浑身颤抖道:“一派胡言!”
“孰真孰假,”卿舟雪道:“我会将此一状纸呈给新任酆都大帝,如若你清白干净,她绝不至于误判。”
“告辞。”
言罢,卿舟雪牵着师尊,转身离去。
云舒尘微微一愣,她诧异地看着卿舟雪——这些地府见不得人的机密,她到底是如何得知?
其实是卿舟雪在用星燧轮回时,曾经想过在地府这一处寻生机。她在此处待过一世,以旁观者的角度见过许多世态。彼时还颇为惊心,以前只在书上看过,觉得人间衙门腐败,未曾想到,连地府如今也是如此。
“慢……慢着!”
阎王爷只得将两位祖宗重新请回来。
他的脸色黑了下来,焦虑地转了很多圈念珠:“本君可没有和你们说笑,上头那位比以前要严苛许多,动不动就将阎君拉出去砍了。我最近早已金盆洗手,不敢逾矩。”
他继续道:“孟婆所掌管的轮回司,最近也换了新人。若是完全不喝孟婆汤,怕是行不通了,那么多双眼睛看着。”
阎王爷喝了口茶,掏出了一本破旧的册子,翻来翻去,翻了许久。最后他终于找到一残页,仔仔细细将规章再读了一遍。
“嗯……嗯。”他抬起头来,灵光一闪,抚掌道:“你读读这句话,过奈何桥者需饮一碗孟婆汤。这里头虽规定了碗的大小,不过这用量倒是没规矩。事实上,每任孟婆熬汤每日的用材多少,也都有自己的风格……当然,有失手过,导致人没忘干净的先例。”
“兴许能酌情给你稀一些,咱多多地兑点水。轮回投胎,过个七八十年就失了药效……想起来了。”
阎王爷小心翼翼地将手塞回了宽大的衣袖中,“咳咳,对了,这种事,我也不得不与酆都大帝通报一声,她老人家兴许瞧在你剑魂于阴曹地府有恩,兴许就放过了,也有可能还是不放过。这得另说,你可不能揪着我一人薅了。”
云舒尘和卿舟雪对视一眼,似乎也没有旁的法子,于是便点了头。
阎君连忙把状纸抢回来,在掌心的鬼火之中化为了灰烬。
*
次日,阎君便拟了一封折子呈上去,这位新帝办事快,不过四个时辰以后,阎罗殿便收到了回复。
还好。
酆都大帝的朱批落在上头,显然一番考量以后,已同意这种程度的容情。
阎王爷松了口气。
他甚是担心大帝不允诺,这剑魂能把他的阎王殿拆了。然后再把阴曹地府也拆了——就像好多年前来这里闹事的那只猴子一样。这种天地化生的造物,总是恐怖的,没人压得住。
她们二人携手走过奈何桥头,三生石畔,两岸都是凄艳的彼岸花。
卿舟雪发梢已经雪白,像是落满了雪。云舒尘的魂体尚还是一头乌发。
孟婆可能生前读书只灌了个半满,欣慰道:“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般配。”
“……”
卿舟雪就只能送到此处,她看着云舒尘端起了那一碗颜色淡掉许多的茶汤,而后她回眸朝她看了一眼。
一饮而尽。
那道影子逐渐飘远,入了轮回之门,再也消失不见。
罢了,等了好多年。
到底也不差这几年。
可是……卿舟雪立在原地,良久没有动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久到孟婆都已经熬完了今天的最后一碗汤。
孟婆坐在石桥墩子上,侧过头来打量她片刻,笑了笑:
“姑娘,早日回去吧。”
第205章
又是一个寒冷的冬日,鹤衣峰重新披上了洁白的羽裳。
最近还在刮风,若不把门窗关得紧一些,那无处不入的冷风便能从缝隙中钻入,让人骨头里都是冰冷的。
屋内点了一盏灯。
“就算只有一瞬,也彼此相爱吧。”
两个少女挤在同一张塌上取暖,被子拱起来,正说着悄悄话,而被褥里头,藏着一个话本。
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云舟记》。
师姐给师妹读完最后一段,似是多有感慨。
紧接着她小心将书本合上,安慰师妹道:“这些都是无稽之谈,话本子,当不得真的,你听听且罢。”
小师妹哭得一抽一抽,刚咽下去的晚饭都快嗝了出来。
她无奈道:“哎,都说了是假的。听说师尊她修无情道,断情绝欲。怎么可能会喜欢谁……这一定是越长老瞎杜撰的。”
“呜!”
“不要哭了!”
“嗝。”
师妹咳嗽了起来,眼泪鼻涕还是糊了一脸,边哭边嗝:“万一是真的呢?不行,我明天就要问问她——”
声音戛然而止。
师姐一把捂住师妹的嘴,急道:“你要是让她发现了我们俩看这种东西……还是有关乎她的情爱话本,仔细师尊一剑削了咱俩!”
小师妹的嘴虽然不能发声,但是眼珠子却转得很是灵活,直到师姐松了了手,她却得意道:“我才不怕她。师尊看着冷,话也不多,但是脾气却很好。比柳长老好多了。”
师姐说不过这丫头,只好道:
“总之这种、这种东西,反正你不能告诉她,不然我以后都不理你了。”
“你当我傻子么!我肯定不会把书给她看到的。只是旁侧敲击问一问而已。”
小师妹拍着心口睡下:“明天就是还书的日子了,这次轮到你跑腿了。”
“明明是你吧。”
“嗝。”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
希音小师妹便拿起佩剑,就着树梢上的冷雪抹了一把脸,将《云舟记》仔细揣在怀里,披头散发地冲了出去。
这时候师尊一般会去主峰开会,正是她偷溜出门的好时机。
希音今年才刚满十四,御剑不太熟练。为了安全,她只能通过栈道去往别的峰脉。
古人有云,出师未捷身先死。
正当她兴冲冲地打开大门冲出去时,面前一道白影忽而晃来,还未看清,便感觉整个人往后一仰,直飞了一丈远,险些没插进地里。
屁股好疼。
希音泪眼婆娑地揉着后面,往地下一瞧,浑身顿时僵住。
先是见着了一双云靴,再往上是绣着银线莲纹的衣袖,还有一身垂在她身侧的白色长发。
逆光之中,女子的神色看不分明,尤为显得清淡出尘,像是神仙降世。
希音一寸寸抬头,心中微惊,“……师尊?!”
卿舟雪垂眸盯着她,慢慢蹙了眉,没说话。
希音见她不言,举起一只手,晃了晃,尴尬得试图缓解一下气氛:“早……您早。”
“今天这地儿,真滑。”
希音默了片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睁大眼睛,顺着卿舟雪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自己的衣兜里——已经分分明明地露出了几个大字。
若光说几字,希音并不紧张,因为这一次越长老取名较为含蓄。
可是那封面上却颇有些不忍直视……两个女子朦胧交叠的身影,如同蛇一般缠绕在一起,但细看也不甚分明。
可是粗看很瞩目啊!!
她的下巴快要被自己捐出去了。连忙一把欲塞回去,“我……我……这绝对是越长老给的。”
“嗯。”
一阵轻风自身旁飘过,希音还在绞尽脑汁地思索理由,却愕然发现卿舟雪已经自身旁走过,看起来对于小辈的事情不感兴趣。
呼。她在心底舒出一口气,正想着自己还要不要去黄钟峰时,师尊的声音远远飘来,嘱咐她道:
“去练剑,不要躲懒。”
卿舟雪走得较快,她本只是回来取一些东西,稍后还得回主峰一趟。
一般早上是没空管两个嗷嗷待哺的徒弟。
说起这两个年轻姑娘,并非是从内门大比中正经招收回来的。她们来鹤衣峰也有些年头了。
自从云舒尘走过奈何桥后,距今日已过了三十二年。
这三十二年的前十八年里,卿舟雪一直在找寻师尊的去向,索性辞了长老的事务,外出云游,历遍五湖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