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个年头,她云游许久,但是仍然一无所获。卿舟雪生怕云舒尘不记得修道,倘若真要七八十年后才想的起来,那时万一寿尽就麻烦了,因此亦十分心焦。
于是她算了一卦,这些年身体大不如前,这一卦直接让她昏厥了三日。
卦象正指太初境。
所以她醒来以后,索性回峰候着。
这一等又是很多年。
前些年林寻真还劝她多收几个弟子,免得整日守着那鹤衣峰,眼里空荡,心里也空荡。
卿舟雪本没有收徒的打算。
她平日几乎不理会宗门事务,只安心做一块镇山石,确保外宗不敢来进犯。
而如今天下太平,也没什么需要出手的地方。
于是她随便挑了两个徒弟,为剑阁培养一些新鲜血液,以将自身年轻时悟出的一些剑法精髓传承下去。
师姐名为若谷,小一些的叫做希音。若谷性子沉稳一些,而希音对于剑道的悟性很高,但是若论不着调……她也的确活泼生猛得不像个剑修。
最近内门大比在即。
长老们已连开了多日的会了,许多方面需得布筹。
林寻真无异是当掌门的好料子。在这样一场支离破碎的战争之后,她能够将宗门内外逐步收拢一心,又在这短短的三十年间,让太初境从百废俱兴中喘过了这口气,龙舟一度过浪潮,迎来的便是这些年的突飞猛进。
最近几年太初境提高了入门门槛,内门自古人才济济,倒并不是很显著。
自从外门整顿了以后,一些打杂混日子的,逐渐消失不见,整个外门的环境焕然一新。
今年又是一年内门大比,外门中需得进来许多出挑的苗子,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仙家弟子,或是资质卓越的散修会来参赛。对于任何宗门而言,这都是相当关窍的事情。
此刻。
春秋殿内,分明已经过了午时,早就散了会。
诸位长老——除却卿舟雪不在以外,却围着今年外门的名册上的三个字,兴奋地斟酌考量许久。
越长歌指着“云舒尘”这三个字,笑了半晌:
“嗯,这是云家的哪个小丫头来了?说来也好久没见到师姐小时候的模样了。林掌门,师叔现在就去外门接人行么?”
林寻真也感慨了一下缘分无常,她笑着摆手道:“这事给卿师妹做,正好让她去负责今年的人选。”
“万一云舒尘要拜去鹤衣峰,”钟长老是唯一正经地在考量问题的人:“这辈分岂不是乱了。不妥。”
柳寻芹严谨地纠正他:“不管去往何峰,这辈份都是乱的。”
但不管如何,快过年了。
林寻真提起笔,轻轻在那个名字上勾勒了一下,以便瞧得更清楚。
按照人间的说法,也该团圆的。
*
内门大比前,名录上的所有弟子,皆需得核验身份。现如今太初境在招收弟子方面,做得愈发规范。
那份名录很是重要,因此其上一般会施用法术封存,只有当日才会撤下法术,打开一个个对上,弟子也需要签名。
卿舟雪如今是长老,只需要监督着徒弟若谷不弄出差错就行。
今日的太阳光暖融融的。
照得人浑身发暖,甚至有些热了。
卿舟雪因为灵根的缘故,倒不是很喜欢光与热,但是今天却晒得意外地舒适。
她微微眯起了眼,看向乌压压一片排着队的年轻面孔。多少带着些青涩的傲气,毕竟走入此处的,到底不是寻常之辈。
很多人都在看她,但却不敢靠近自己。许是因为她的修为让很多人望尘莫及,也大抵是因为她辈份算高。
卿舟雪无视了这些目光,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这场景,到底令她惦着往昔了。
兴许人年纪大了就会这样。
她不知道当年师尊会不会也总是如此。
不过她在太初境的少女时代的事情,云舒尘和她讲得很多。魔域那时候的,她却不说。
不说便不会想么?
怕是不尽然。
“师尊……”
仍是相同的两个字,但却不是从她嘴里讲出来。
卿舟雪微微一愣,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想七想八的,兜兜转转,再绕到了她的身上。
“师尊!”
若谷急得摇了摇她的衣袖。
卿舟雪终于回过神来,嗯了一声,“怎么了。”
若谷道:“这小姑娘年纪太小了,一问三不知,该如何是好?”
卿舟雪诧异了一刻,哪有小到还不能自理的弟子来参赛的。她站起身来,目光往前边一扫,那是个小姑娘没错。
嗯,看上去的确很小。
不站起来都快看不见她了。
……嗯?
随着那小姑娘轻轻抬起眼睫毛,底下的那双秋水明眸远脱出可爱,显出这个年纪少见的漂亮。
她瞧向卿舟雪的目光中有谨慎,还有一丝天真的好奇。仰着下巴,不声不响地瞧着她。
卿舟雪彻底僵在原地。
此时周遭人声鼎沸,来来往往,风声嗖然。
她却觉和风细暖,人群止息,万籁俱寂。
云舒尘三个字。
于经年沉寂之间,是在她心神上震响的唯一一个声音。
第206章
若谷傻了眼,她不明白为何师尊突然站起来,本是好好的,却在瞧见那孩子的模样以后,直接顿在了原处。
“师尊,她有什么不妥么?”
“没有。”
良久后,卿舟雪调整过来,她知道此刻她还不认识自己。她极力放柔了声音:“有亲人带你来么?”
她声音软糯:“没有。”
“那你怎么寻到此处的?”
“……”
今日并非大比的日子,正式为明日开始。
卿舟雪见她蹙眉不语,便让若谷与了她令牌,看着她拿后便走了。期间,一道神识一直粘附在云舒尘的身上。
不过她此刻并未察觉。
待到这一批全都录完以后,若谷收拾东西准备回峰。卿舟雪则跟着那道神识的感知,顺着一路走去。
果然,那个小小的身影并未走远。
她寻了个人少僻静处,坐在外门崭新的石阶上,低头看着池塘里的鱼游来游去,显得有点茫然。
不多时,天空阴下来,飘了点丝丝细雨。
“天晚了,”一把白绢竹骨伞撑开,挡去了水意:“怎么不回家?”
“……没有家回。”
周围的人都散完了,只余她一个,到底孤零零的。
她看起来是想在此处挨过一夜。
好在自己来了。
卿舟雪望着愈发阴沉的天色,想着这雨兴许会下大。晚上若没个安稳地方睡觉,她怕是又要被淋得发烧了。
“这样,”卿舟雪微微倾下身子,“我见你资质清秀,不如回我随峰修道?”
小姑娘眼眸微睁,她倏地看向卿舟雪——这一路挤在人堆里,她早被这神仙一般发光的女子夺去注意力。
耳畔亦有不少议论,这便是当今太初境鹤衣峰的峰主,亦是独步九州的剑仙,近几年才刚刚回宗。
她听闻她平素较为冷淡,又常独居孤峰之上,应当不是多喜欢热闹的人。
但应该也不是坏人。
卿舟雪看着那孩子的目光从茫然到警惕,而后兀自思索了片刻以后,又再度陷入疑惑。
最后她抿着唇,轻轻嗯了一声。
卿舟雪松了口气,她弯腰将人小心翼翼地只手捞起来。
小孩儿的身子骨轻,压在她肩头像一片羽毛。脸颊也软,像还没有露馅的汤圆一般。
她另一只手执着伞,带着她朝宗门走去。
云舒尘猝不其防就被抱了起来,她扭了一下无果,只好乖巧地趴在这陌生女人的肩膀上。
脸颊上压着一片银白柔软的发丝,而她身上也冰冰凉凉的,像个冰雪雕成的美人。
鼻尖簇拥着一股温和的香味,不浓,很是清淡,需得凑得极为相近才能嗅到。
很好闻。
又很熟悉。怎么会很熟悉呢。
她嗅得有些迷糊了。
*
听到院门传来些动静,希音腾地一下子站起来。
“师尊!”
卿舟雪感觉怀中的人动了一下,睁开了半梦半醒的眼。她连忙在唇中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小徒弟不要吵闹。
希音的目光落在她怀中趴着的奶团子上,不禁讶然:“这是新来的小师妹吗?”
一旁正在打盹的猫咪也苏醒过来,围向卿舟雪脚边,结果却被顶开了。
卿舟雪边走边道:“不是。莫要乱喊。”她径直向主卧走去,甚至没有一丝迟疑。
希音一愣,那间是师尊的。如果说卿舟雪还有什么绝对不能跃过的底线,便是这间屋子。
她与师姐都没人进得去。
如今一看,这当真是奇怪……那孩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卿舟雪将伞轻轻一掷,便化为一道流光,收入她的纳戒之中。她抱着孩子进了门,又将门窗关好,免得她受冻。
她总觉得这副幼小的身躯很脆弱,圈着她的手也难免极尽温和。在屋内转了一圈,最后将她放在了一旁的桌上。
看那两小短腿怎么都点不着地,卿舟雪忍不住极微地笑了一下,不着痕迹。
她在星燧之中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云舒尘成长,却没有任何一次能够挨到她,哪怕摸头也做不到。
如今终于可以碰到幼时的她。
卿舟雪抬起手,欲要揉一揉她,她便将头偏过去,眉梢微蹙,像是不喜生人这样的亲近。
卿舟雪留意到她的细微神色,临到半空又克制地缩了回来。
白雾一般的衣袖顺着垂下。
她站直身子,声音又恢复了人前那般的冷清:“这间卧房留给你。如若有什么不习惯的,记得与我说。不用拘谨。”
云舒尘的鼻尖再拂过了一层淡香,她扭头看着她出了门,又将门轻轻掩上。
不过片刻。
这位长老又折返回来,手中多了一套新衣裳,她将其搁在一旁。
小姑娘又被抱了起来,走向屏风之后,她呆呆地任她摆布着,几片被雨润湿的衣料很快被扒了个干净。
当浑身上下终于接触到微凉的空气时,她终于下意识地用胳膊环紧了自己。
但并未冷多久,脚趾头接触到一丝温热的水意,紧接着半个身子没了进去,脚彻底踩在了木桶底。
一瓢水从她的后脑上浇了下来,整个人一激灵。
卿舟雪住了手,“烫?”
“没……没有。”
卿舟雪手法娴熟地拿起了皂荚,但瞧她趴在木桶边沿,紧紧地拿身子贴着壁,尽可能地遮着什么,竟像是沾在了上头似的,整张小脸的神色都写满了抗拒。
“你自己来。”她轻叹道:“方才淋了点雨,洗一下换了衣裳,省得生病。”
言罢,卿舟雪走出了屏风,云舒尘只能看得见她微斜的影子。
她终于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身躯不再紧绷,得以自在地在水中泡着。刚才一路上的确有些湿冷,现如今她感觉浑身都和暖起来。
水面上飘着几朵花瓣。
小孩子的注意力总是会被这些鲜亮的东西吸引去,她舀了许久花瓣玩,一个人逐渐自在起来。
胳膊晃得水面荡漾,也不慎映出了屏风外的那个影子。
望着水面的倒影,云舒尘疑惑地想,仙人这么喜欢小孩子吗。
凡事都要亲力亲为。
自那人的容貌气质上来看,总有一种违和感。
泛起的水雾之中,她打了个呵欠,人一暖和,便觉得有些困。这个问题想了许久都不通畅,想着想着,没过多久,她竟不小心眯了过去。
卿舟雪听着里头渐渐一点水声都没有,她蹙了眉,重新走回去。
果不其然。
挂在边沿,睡得正香。
好在她发现得及时,水还没有凉。她把那掉在锅里的熟睡的汤圆捞了起来,擦干净,又将新换的衣服给她套上。
先前卿舟雪不知哪一年才会遇到她,于是从小到大的款式都备了几套,方便取用。
第三十二年时,她总觉得师尊这时候应当也有个年轻女子的模样了……没成想却是一个小孩。
看来地府办差属实有点慢。
云舒尘倦怠地抬起眼睫毛,又打了个呵欠。左右环顾,不知自己何时又从水中起来,被塞入了柔软的被褥。
低头一看,新衣整齐。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而后略一抬头,对上面前那位仙子清冽又温和的双眼。
“你还未曾告诉我,此次大比,谁给你报的名字。”
“醒来时候,在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