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知道尹徵这种纯天然冷酷的人再穿一身冷肃的黑制服戴着个调教师铭牌往身边一待,跟他同在一个空间里呼吸都让人觉得是件很艰难的事情。
湛青扫了一眼他手里的书,竟是一本乐谱,顿感一脸疑惑。为什么要看乐谱这种难懂的东西,而且在飞机上看那些蝌蚪和谱号,他随便一扫都有晕机的感觉?
但是想了想,又觉得相当无趣,干嘛要注意他在干什么呢,越看越心烦。
湛青换了个位置,反正飞机上除了侍者没什么旁人,十来个座位,他爱待在哪就待在哪,横躺着都没人管。于是他就靠在离尹徵最远的一个长沙发上盖着毯子看电影,精神萎靡倦怠,十分钟不到就又困了,于是便补了一觉。
不知睡了多久,刚醒还没缓过神来,居然也就到了地方。
私人飞机停在通用机场,离得也不很远,下了飞机车就正在等着,车程二十分钟,宁家主宅院的建筑群近在眼前。
宁家纵使举家迁居海外,重建的宁家主宅作为正经家族聚集地也完完全全沿用的中式古宅院的建筑风格。这十七八万平方的建筑用地,还是宁越爷爷太爷爷那辈人在的时候买下来并请人设计修建的,完全沿用老派人喜好的那种适合庞大家族居住的建筑模式。
大宅的正中厅堂庭院是家主专用的区域,此外,东北角上设了宗族祠堂,西南角上设了家族刑堂,北边有个湖,绕湖建了亭台轩馆以供节庆时的宴饮聚会,除此之外的大片占地全是一处一处的独立的套院住宅,但凡宗族族谱里有名姓的,一家一套,人人有份。
这个宁家主宅,从前人也不少,至少宁越宁霖他们这一辈人都是小时候在这住惯了的,但他们长大之后,满世界的飞,各忙各的,很少回来。还住在这里头的,多是行动不大便利的一些旁系远亲老人家,还有些是连老人家都不住在这边的,只留几个老管家专门留下守着宅子、带着佣人打理套院。
如宁可宁冲这些小孩子就更是不爱住这边,各自有各自住着舒服的地方,群居这种事儿,都是百多年前的老人才有的旧习惯,即便每家都是独立的套院并不互相打扰,但这么住着,也觉得不够自在。
只是宁家的规矩,传统节庆日都要回家,在主宅里过。
所以,这个地方,平日里人不大多,每到年节,却也是异常热闹。
车一路开进正门,到了前厅正院二门外就得下车,依照家规,车到这边就不能再往里头开了。
无论住多远,也得自己满满往里头走。这也是很多人不乐意回来住的原因之一,地方大得要死,还什么代步工具都不让用,实在太不方便。
尹徵身为刑堂主事,自不会执法犯法,到了二门外就得下车。
“越哥在家吗?”尹徵下车就问。
如果在,依照规矩那就还得先进一趟正院,跟他们的大家主打声招呼问个安,以示尊重。
出来接车的是宁家二门外院的管事以及尹徵自己留在家中的四五个人,他们直接答道:“大少爷没在,不用过去了。”
“他不是三天前就回来了?”
“刚走,急着接龙爷去了,说是晚上回来。”管事说。
尹徵琢磨着,小半天都等不了么,不是着急接人,是忙着去车震的吧。
于是又问,“我哥回来了吗?”
“霖少爷没回来。”
“宁可呢?”
“没回来。”
“宁佟呢?”
“没回来。”
“烬哥呢?”
“二少爷也没回来。”
于是尹徵不问了。
行吧,都是神人。
闹了半天,他最听话,第一个回来的……
宁越不在家,倒也省事,尹徵带着湛青领着自己人直接穿堂过巷,回他家所在的套院去了。
宁家主宅湛青小时候就来过,长大也来过,早没了小时候那种探索地图的新鲜感,反正一处一处的中式结构建筑都长得差不多,于是百无聊赖的跟着走。
临近中秋,宅子里有不少园艺工匠在忙着修剪花木翻新雕栏,到处打理得齐齐整整的。
湛青跟在尹徵身后刚绕过一片灰瓦白墙就隐隐听见钢琴声,再穿过院门,就有种时空错乱之感。
一位衣着优雅、面容轮廓上略带混血特征的中年女性一边在院里摆弄着青瓷花瓶插着玫瑰花一边用意大利语唱着那不勒斯的经典《桑塔露琪亚》,那个头腔共鸣的美声唱法女高音,让湛清忽然觉得自己是错走进了罗马歌剧院——虽然不可否认那歌声抒情而悠扬,但离这么近了听,有点振聋发聩。
尹徵便在那不可阻挡的歌声里无可奈何的叫了一声“妈”,可惜他妈妈的歌声高亢嘹亮,根本没听见。尹徵于是便放弃了,没再说话,远远的靠在月拱门的旁边,保持沉默,旁人也没敢乱出声打扰了夫人的雅兴,于是全都候在院口等着她自己唱完。
宁夫人唱到尽兴了一抬眼,才发现儿子回家了。
于是乐了,把剪了一般的玫瑰花枝扔在旁边,心情愉悦的招呼,“站那么远干什么?快进来。”
尹徵身后跟着的那四五个人只在院门外朝夫人问了个安就离开了,只剩尹徵领着湛青走进去。
夫人起身,不看儿子,而看儿子身后的那一个。
“是小鹰?”
湛青一愣,看了看这位棕发带点波浪卷的女性。
很有礼貌的开口,“夫人,我叫湛青。”
“湛青?名字真好听。”宁夫人凑近了仔细打量湛青,“怎么看着脸色不太好,比照片里瘦点。飞机坐太久累着了?还是饿了?来,跟我进来。”
宁夫人拉上小鹰爷转身就进屋,边走边喊,“梅姐,饭都好了吗?小鹰回来了,咱们开饭吧!”
湛青一头雾水,完全弄不清情况,直接被宁家这位夫人拉着进屋去了。
“那、那个,夫人,我……”
湛青原本在宁家里冒充几天宁真少爷的跟班就好,免得有人问起的时候身份尴尬,哪里想到一进门就是这种意外的情况,他回头看他主人,想寻求一点合理的解释,却见对方根本都没看他,似乎对这种情况也完全不觉得意外。
这是为什么???
饭桌上,小鹰爷浑身不自在。
右手边坐着尹徵,左手边坐着尹徵他妈,原本觉得自己能吃得下去饭才是见了鬼了。然而一看见摆上桌的各种食物,他又觉得好像还挺有食欲的……
尹徵的妈妈名叫云唯,出生在中国,是个中意混血。她以她那混血美女的深邃目光热切的看着湛青吃饭,毫不吝啬的散发着爱的光辉。
“你这孩子长得真好,一看就招人喜欢。叫湛青是吗?”夫人说,“宁霖真是一天到晚胡说八道,我还以为你名字就叫小鹰。”
“我从小在猎鹰堂长大的,所以那边的人就都喜欢叫我小鹰爷,胡乱叫的。”湛青有点不好意思,“我名字是湛青。”
“小鹰爷?”宁夫人一字一顿的念了念这个名号,评价道:“一听就很可爱。”
湛青心道:哪可爱了?原本其实挺威风来着……
梅姨摆上来一笼现蒸好的大闸蟹,夫人亲自挽着袖子拿着金光闪闪的吃蟹八件套工具开始帮他拆蟹肉舀蟹黄,甚至连姜醋都顺便帮他蘸好了放在骨瓷小碟里。“都是早上空运过来的,特别鲜活。宁家人祖籍在江南,过中秋都爱吃这个。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湛青边吃边说:“当然合啊。”
爱吃大闸蟹还分祖籍?爱吃大闸蟹是人类的本能。
对于此刻正在发生的事,湛青虽然感到莫名其妙,但他打算先吃饱了再去细想。
“今年多大了,看你吃饭像小孩子一样,真有意思……”
“夫人,我二十岁了。”
“才二十啊,比小真小了七岁呢。难怪看着像孩子,我们家宁可跟你一样大。”
“二十岁不是小孩了。”
“不是小孩你吃东西怎么还沾脸上啊?”
“有吗?”
“有啊!”
“在哪儿?”
夫人抽了张餐巾递给他,“这边,还有这!”
“一点蟹黄,不算的。”
“那什么才算?”
“米饭啊!”
旁边的梅姨也看着他直乐,问道:“给你盛碗米饭?”
“哦,好,谢谢!”
宁夫人问,“红烧鸡翅?爱不爱吃?”
“爱。”
湛青近来日子过得奇差无比,吃得全是素,心情也不好,没想到看见尹徵妈妈外加一桌子吃的,阴霾散了大半,吃得挺好聊得也开心,把旁边坐着尹徵的事情都给忘了。
尹徵反正在哪都是个不爱说话的性格,只专心低头自己吃饭,对于在母亲跟前“不得宠”这件事从来没有在意过。倒是梅姨布完菜坐在他旁边帮他弄螃蟹伺候用餐。
湛青本来就是个活泼爱说话的性格,从小孩子时候起就特别招那些妈妈奶奶阿姨小姐姐们的喜欢,纯天然自带吸引女性关爱的光环,无论讨长辈欢心还是泡小姐姐约会都非常容易,很少有女性会不喜欢他。
宁夫人和他聊得简直心花怒放,实在太喜欢了。再一看自己沉默寡言冷冷冰冰的儿子,简直都觉得配不上这么活泼有趣的孩子。
于是忍不住自我检讨了一下,她生了三个儿子,宁霖呢就一天到晚插科打诨没个正经,宁真一天到晚连句话都不说,宁可一天到晚神神叨叨俨然中二病。三个,哪一个都不可爱,哪一个都不顺眼。
于是,趁着湛青正喝着鸡茸鲜笋汤,宁夫人一脸温柔慈爱的问,“湛青啊,听说,小真的刀,一直在你那?”
“啊???”湛青一脸莫名其妙,“刀?不是还回去了?”
怎么又是刀?
湛青心道,为了那刀,自己差点没命。
宁夫人一听,乐了,“这傻孩子,什么叫还回去,我们家的刀,给了就不带还的。”
“为什么不能还?”
“因为给你了就是你的啊!”
“不是,没有给我,我可能是捡的,但小时候的事情我记不住了。”
“捡的也没关系。小时候捡的就更没关系了。”宁夫人说,“就算是捡的,那也是你的了。不用还。”
湛青越听越糊涂,忍不住侧头看看尹徵,这都是什么情况,他是不是被关傻了,一时间觉得脑子不够使。谁能来给他解释一下,到底为什么忽然又聊刀?
宁夫人难道也知道他拿尹徵的刀扎了宁冲?
尹徵却此时刚好吃完饭,与湛青目光交接了一下,似乎也没打算给他解释说明情况,喝茶漱口,起身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他的刀。
他把刀搁在湛青跟前的餐桌上,嘱咐他一句,“别弄丢了。”
然后跟宁夫人说,“我去刑堂那边,晚点回来,你们聊。”
湛青正啃着卤鸡腿,没反应过来,尹徵人已经走了。
他看看尹徵留下来的刀,是他从前一直用的那把,不过刀鞘换过了,换成了宁家专属的原装正版,银色的,沉甸甸的金属,和刀柄扣紧在一起,特别好看,明明只是换了个鞘,却好像帅了不是一点半点。
宁夫人拿起那把刀,把刀身翻转过来,看着握柄底端不甚显眼的地方,暗纹篆体雕刻,上有“宁真”二字。
宁夫人说:“我原本以为,小真的性格,这把刀,这辈子他都不会给谁的……”
湛青赶忙说,“他没有给,真的不是给的。”
尹徵的东西他可不敢要。
但宁夫人显然听不进去他的解释,一味的笑着对他说,“没关系,我们不说刀了,吃饭吧,再吃点什么?对了,还有麻辣小龙虾,跟螃蟹一起空运过来,梅姐现做的,爱吃么?”
“我……”
这香喷喷的诱惑正中靶心。于是,湛青彻底的,纠结了。
梅姨烹饪中餐的手艺特别地道,一盆通红带着辣香味道的小龙虾被端上来,瞬间就成了一种极致的诱惑。跟她一块进来的小厨师还在桌上放了一个金色小盆架,架子下的托盘里点了个小火,把里面煮着鲜红小龙虾的香辣料烧得咕嘟咕嘟冒泡泡,湛青五秒都没挣扎上就宣告了投降。
主人是什么,已经不记得了!
“哎,烫、烫!”梅姨抓着湛青的手腕帮他弄虾壳,“还是我来剥吧,你先吃别的。”
宁夫人在旁边也说,“没错,让你梅姨给你剥,你先吃这个鱼,这个是我自己下厨做的,做别的都不行,我就清蒸石斑最擅长。”
湛青吃自然是不耽误,但这待遇实在有点太好了,尹徵走了他妈妈都没反应,一味只陪他一个头回见面的外人吃饭,湛青又不是傻,当然知道这不对路,必定有什么隐情。但他再聪明也想不出端倪来就是了。
“湛青啊,你……”宁夫人仔细思量了一下,问道,“我是说,小真除了刀之外,有没有送过你点别的什么东西?”
湛青一口久违的小龙虾下肚,正幸福感爆棚,听见尹徵的名字,心情略有点阴霾,再听这个问题,想了一下,糟心的开口,“没、没有啊……”
总不能实话实说,告诉宁夫人,你儿子还赏了根鞭子吧。
一想那鞭子,就觉得背上一阵抽痛。情不自禁的在椅子上挪动挪动,缓解心理压力。
“这孩子,真是的……”宁夫人闻言,倒是抬头和梅姨聊起天来,她说,“我和小真他爸,明明都特别浪漫,你说小真这性格是随了谁呢?”
梅姨笑了,“可能是像他爷爷。老太爷就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在世的时候,也最喜欢小真。说他不哭不闹也不吵,走哪都喜欢带着他。”
“不哭不闹的孩子根本就不像个孩子样……算了,三岁看大,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给一把刀,他也不嫌丢脸。”宁夫人一边给湛青盛汤一边转而问他,“湛青啊,米兰和塔兰托你喜欢哪一个?”
“米兰?球队吗?”湛青说,“我不怎么喜欢意大利的球队,非要选一个的话我就支持尤文图斯好了……”
宁夫人笑了,“不是球队,是旅游。”
“旅游?”湛青说,“哦哦,不是足球啊。旅游没所谓,我哪里都喜欢。”
“都喜欢啊。”夫人想了想,“那就都给你吧。”
“?”湛青莫名其妙。?什么东西就都给他了?小龙虾吗?还是……要送他旅游机票???
宁夫人说:“米兰有条商业街是我出嫁的时候娘家长辈送的,商铺倒是不少的,就是酒店那栋楼旧了点,你们要住之前我可以让人翻新一下,就把那边都给你,和刀一起当聘礼吧。那里主要是那个地段好,街区就在多莫大教堂的后身,如果你和小真想去米兰玩,可以就近去教堂里转转再看看夜景,特别浪漫。如果不去米兰的话,塔兰托更好,那边的住处非常漂亮了,是我最喜欢的,当年还是我外公买的一座古堡,也给你,到时和小真度蜜月住,最合适不过,拍照也更好看些。”
宁夫人说起她的海滨古堡,瞬间已经脑补出了无数款儿子的浪漫结婚照……
但湛青初闻“聘礼”二字,已经彻底懵了。
脑子还没转过来,这时有人从外头进屋,绕过屏风来到饭厅,探头看看。
来者乃是第二位赶回家过节的宁家少爷,宁霖。
他看见那一大桌子好吃的,以及坐在桌边的三人,顿时乐了。
“妈,让梅姨做这么一大桌好吃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儿媳妇儿是怀孕了呢!”
他话一出口,梅姨就笑了,“你这孩子……”
宁夫人瞪他一眼,“你嘴里就没有一句正经的好话!”
“哈哈哈哪能呢,开个玩笑,美女,要不是因为想你,我还要再晚两天才回来。”宁霖说着,走到他妈身边,弯腰俯身,在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然后回身又笑着展臂给了梅姨一个大方的拥抱。
“我也想您了。”
梅姨笑着说,“我猜你今天能回来,让人送了你最爱吃的松茸过来,现在就去给你做。”
说着,梅姨转身就进了厨房。
“不急,梅姨,别忙了。”
宁霖看着梅姨进厨房张罗去了,一转头,又见湛青还坐在桌旁看着他们。
“怎么,小混球,小真带你去公证结婚了没有?”
“什么结婚?”湛青听着宁夫人和宁霖他们越说越不靠谱,但直觉又不像是开玩笑,“为什么要结婚?”
宁霖一看湛青那神色,才知道原来尹徵还什么都没有说。
想想也是,按他弟弟那脾气性情,只怕得拖到登记注册那天早上才能开口告诉湛青。
于是他决定做点哥哥该做的事儿,帮他弟弟解释一下。
宁霖便拿起桌上的刀,“可能小真没告诉过你,我们宁家人的刀,是用来当作聘礼的。懂吗,聘礼,给媳妇儿的。刀给谁了,谁就是未婚妻。这是我们家的规矩。”
晴天霹雳。
山崩海啸。
这个消息的震撼程度实在太巨大了。
湛青经历过内心的一番波澜壮阔之后,从一片空白的大脑里反映出了几个词汇:
刀,等于,聘礼???
后知后觉的,看看宁夫人,再看看宁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