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满目豺狼虎豹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赫连翊神色从容不迫,内心却透出几分罕见的忐忑之意。
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声又一声如同擂鼓,直击穿他的耳朵,在静寂的厅堂中分外响亮,让赫连翊有些疑心:是否其他人也能听见?他吞了一口口水看向那侍女的嘴唇,才后知后觉感到一丝害怕。
害怕?这对他来说着实有些罕见了,不过赫连翊的确应当是害怕的,他现在身为一名孱弱女子,被一群虎视眈眈的人包围着。
在楚党的大本营,在众目睽睽之下强行让他收下这位侍女,不过是用来测试他真心与否的试金石,他收下了,这个侍女就是在他身边安插的一枚钉子,他拒绝了,这就会成为楚党拒绝他进入核心的理由。
一石二鸟,一箭双雕,让他进退维谷。
赫连翊几乎要为顾启南叫一声妙了,可惜这智慧不用在百姓身上,倒是用来算计同僚。
他垂眸,密密的睫毛遮住瞳孔,一时间叫人分不清他眼中情绪。
顾启南见他半晌不动,面上泛上失望之色,内心暗暗嘲道:连个娘们都不肯收,将来能干成什么大事。
赫连翊心中却是暗忖: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他堂堂皇帝如果这么这么轻易被胁迫了,那还成何体统,机会多得是,大不了卷土重来便是。
他打定主意,当即站起来要走,未成想身侧一个粗糙的汉子嘎嘎笑道:“小子,大哥看你羞得像个女孩,老子帮你一把!”赫连翊只觉得腰上袭来一股子巨力,他根本无法抵抗,不得不倾倒向前。
他拼尽全力伸出手支撑身体,却眼看着仍然失去了平衡,不可避免倒向那位侍女。
侍女惊恐的脸——放大——放大——赫连翊闭上了眼,心如死灰。
“砰!”一双铁钳般的手伸过来,牢牢掐住了赫连翊的下巴。
这双手极大,带着灼热的温度,几乎把他的脸整张罩住,在赫连翊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他劫后余生,欣喜地睁开了眼。
然后对上了陈乔的眼睛。
他顿时如同被冷水浇透,愕然的顿住了,好一会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你来干什么?”他心中默然升起一丝窃喜,随即被愤怒所取代:她是怎么知道他在这的,又是怎么混进来的?这是什么地方,陈乔怎么能随意来涉险?他绷紧了唇,目光暗含警告:快回去!陈乔面对着所有人,只能保持着悲苦的面色,食指敲了敲赫连翊的后颈。
赫连翊暗叫不妙,她想干什么?厅堂上众人也不知所以然,单单看着这两位男子上演的一出眉眼官司。
陈乔应当是刻意把头发绑得乱七八糟,然后在脸上随便抹了抹淤泥,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的,散发出难闻的臭味,仿佛逃难的难民。
她和金碧辉煌的厅堂格格不入。
就算堂中数人知晓皇帝的面孔,以陈乔这副尊容,断断也联系不上独坐金銮殿,威仪昌隆的皇帝。
“放肆!”顾启南霍然站起,也顾不得赫连翊了,他向来自诩爱洁,断断忍不了如此形状的乞丐在他的地盘放肆,他怒吼道:“来人!谁把这人放进来的!”他身边匆匆奔来一个小厮,伏在地上颤抖:“大人,奴才无能,这人,这人非说”陈乔顺势往地上一趟,开始震天的哭嚎:“夫君一发达就抛弃我这个糟糠之夫,我找谁说理去啊”与此同时,小厮颤抖的尾音消散在空气里:“非说他是陈望大人的夫君”啊?可他不是个男的吗?众人呆若木鸡。
赫连翊难忍地低头,在旁观者眼里是为和这么个人扯上关系而羞耻,实际上是为了遮掩唇畔的笑意。
如果不是情势不允,他甚至想要放声大笑:陈乔真是个天才!陈乔还在地上打滚,她在乡村日久,把村里婆婆姑姑讨道理时的神色学得十成十,撒起泼来捶胸顿足,有声有色,嘴里还大嚷嚷着:“你们是不是不想叫我活,我看你们就是想要我死!”她从西边滚到东边,浑身的泥点子在西域价值千金的羊毛地毯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拖曳印记,顾启南的眼皮挑了挑,感到有些后悔,他怎么偏生挑中这陈望!这陈望还是个好龙阳的!还有个这么上不得台面的相好!碍于自己还算话事人,不能坏了自个招揽人才的美名,他竭力忍着臭味道:“这位这位弟妹,先从地上起来,有什么事情大哥给你做主。
”陈乔眼睛一亮,眼前这人服饰华贵,又肯在此时第一个站出来说话,定然是这群人里的头头。
她无师自通地滚到顾启南面前,抱住他的大腿更大声地干嚎——虽然雷声大雨点小,压根没流下来一滴泪,不过好在她脸上尽是些脏泥巴,哭不哭的倒也没什么干系。
她哭道:“大哥你可要为我做主,夫君他哄了我与他私奔,如今发达了就抛下我自己当官去了,说什么我毁了他名声”她用袖子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
众人看赫连翊的眼神瞬间微妙起来,毕竟,没人不喜欢听八卦,这种集齐抛妻弃子,龙阳之好的劲爆八卦更是足够叫人津津乐道好几个月。
而赫连翊始终低着头,不发一言。
顾启南被这眼泪汪汪的小乞丐扯着裤腿,浓厚的臭味盈满了他的鼻腔,他十分勉强地弯腰道:“陈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能就这么抛下人家于不顾呢”陈乔十分配合,满嘴跑马道:“家里遭了雪灾,我孤身一人,实在没钱,没地方可去,要不是他勾引我,我现在怎么会背着龙阳之好的名声,没有一个正正经经人家的女孩敢嫁给我”她随手一瞥见旁边吓呆了的侍女,更加歇斯底里,指着她号道:“你是不是要娶她?是不是,是不是?”没想到这一番话正中赫连翊心头,他心中赞道:好极了!电光火石间已经想到了此等场景应对之策,微微朝着陈乔点点头。
陈乔看似疯狂,眼神却平静深沉,眼看着得了赫连翊的信号,她越来越起劲,杀猪一般的哭声十分有穿透力,响彻整个厅堂。
众人逐渐地窃窃私语起来,目光在赫连翊与陈乔之间来回打转。
赫连翊却突然暴起,恶狠狠往陈乔的脖子处掐去,他声嘶力竭:“你这个贱人,妒夫!你毁了我的前途,还不许我娶女人传宗接代!”从顾启南的角度看,赫连翊的手直接用力攥向陈乔的喉管,他吓得魂飞魄散:“陈弟使不得使不得!”他还不想闹出人命!赫连翊当然懂得分寸,他下手看似干脆阴狠,实则只是堪称轻柔地放在陈乔脆弱的脖子上,作势要掐而已。
陈乔会意,把手放在脖子上开始疯了一样挣扎咳嗽,双目暴突,演得相当逼真。
顾启南要拦,陈乔和赫连翊两人又叫又跳又闹你一掌我一拳迫不及待厮打起来,活像两只拴不住的倔驴,众人怕出人命,也纷纷上前说和,一时间鸡飞狗跳。
好容易才把两人分开,顾启南累得瘫在地上直喘粗气:“陈弟,弟妹”两人同时看他一眼,又在空中不慎对上彼此目光,又各自迅速移开,冷哼一声。
顾启南看着这两位祖宗头都大了,悔不当初,恨不得自己扇自己两耳光:“叫你有病非送个侍女给陈望,现在好了弄巧成拙弄出来两神经病。
”赫连翊脸上好几道陈乔的指甲划出来的长长伤痕,惨不忍睹。
陈乔陈乔就更不用提了,本来就一副落魄肮脏的样子。
顾启南沉沉叹了口气,不得不站在两人中间当和事佬:“弟妹,这件事其实是大哥不对,陈弟他没有说要收了这侍女的,是大哥硬要塞给他的。
”赫连翊仍旧垂着头没有说话,眼睛却划过一抹精光,成了!陈乔看赫连翊肩膀微沉,似是送了口气,知道他的危机想必已经差不多解除,遂夹着嗓子娇滴滴说:“谢谢大哥,我知道我夫君就是这样一个坐怀不乱的君子啦。
”她扑过去亲昵地揽着赫连翊的肩膀:“夫君你说是不是?”陈乔现在身高八尺,小鸟依人窝在娇小的赫连翊身上,颇有种林黛玉倒拔垂杨柳的惊悚感。
全然不见刚刚大闹的声势。
众人不忍,纷纷向赫连翊投去同情的目光。
顾启南嘴角微抽:这么轻松就和好了,这一对龙阳癫公。
他心中大骂,面上却仍旧是一副和乐之色:“陈弟弟妹和好就好,和好就好”赫连翊面色平静地从地上爬起来,向众人拱拱手:“今天冒犯了诸位。
”众人纷纷还礼,口道:“怎么会”。
赫连翊偏头问顾启南:“顾兄,能否让我和”他的声音在唇齿间打了个转,终于还是顺畅地说了出来:“拙荆梳洗一下。
”顾启南巴不得把两尊大佛送走,忙比了个手势:“跟我来,跟我来。
”顾启南甫一离开,脚步声还未走远,陈乔被赫连翊抵上了墙壁,身后是冰冷的砖面,身前是赫连翊的眉眼。
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