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飘荡荡间,陈乔感觉到一阵清凉而柔和的风拂过面颊,和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有人在她耳边轻柔地呼唤:“乔乔乔乔。
”这声音如同烙刻在她的灵魂深处,她止不住地战栗起来,可陈乔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心中嘶喊道:“娘,娘!”“带我走,娘!”娘没有回话,她的声音很快飘渺远去了,陈乔呜咽着悲泣起来,蜷缩起身子,如同受伤的小兽。
柔软的棉布贴上陈乔的面颊,轻柔地为她拭干了眼泪,还有一道沉重的叹息:“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陛下,太医说陈乔姑娘的伤势已经无碍了,只是不知何时才才能醒过来”陈乔的手动了动。
“知道了,下去吧。
”“是。
”周围重新安静下来。
陈乔只觉得很累很累,像是有座大山压在她身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她下意识抓住被褥把自己裹住,呼吸粗重。
一双冷冰冰的手立刻探了过来,摸到她发烫的额头,指尖一缩。
语气也冷冰冰的:“别死,死了你的内学堂就别想了。
”内学堂,那是什么?陈乔想要挣扎着醒来,却几乎被困在这具疲惫的躯壳里了,只能艰难地颤颤眼睫毛。
她被半扶起来,靠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汤勺沾了点涩苦的药汁,试图撬开她的唇舌喂进去,可惜徒劳无功。
偏生她靠着的人不依不饶,发了狠地就要喂进去,急得陈乔在心里大喊:“不行的不行的,不喝了不喝了!”那人似乎终于放弃,愤然把汤勺在碗里一摔,叮铃咣啷响个不停,她听得心疼不已——那勺子声音多清脆啊,一听就是好东西,不晓得要花多少铜钱。
怀抱更紧了几分,这人身上像是火炉,陈乔本来就冷得发抖,此时无师自通地往他怀里拱了拱。
却见那人浑身一僵,最后还是轻轻抬起手臂,把她笼住了,清淡的龙涎香环绕住陈乔。
恍惚间,她听见他反反复复念着:“你不许死,不许死”虔诚更甚念诵佛经。
声音耳熟,不知在何处听过,究竟在何处呢?陈乔闭上了眼,坠入意识的深渊。
…这一觉睡得格外长,睡得格外深。
当第一缕阳光斜斜地射入养心殿时,陈乔偏过头,和床帐上的五爪金龙正好对视。
她浑身酸疼自不必说,左肩上更是一阵刺骨的疼痛。
陈乔用另一支胳膊勉强爬起来,低头一看——整个上半身有三分之一都裹满了纱布,而此刻,洁白的纱布正在缓缓渗出鲜血。
陈乔没来得及顾上这个。
她的动作愕然地止住了。
随即大跨步下床,全然不管松松垮垮的纱布,她边走边趔趄,绵软的四肢很难控制,甚至在床边重重地摔了一跤,已经结痂的伤口重新裂开,汨汨的血流得更加欢畅。
但陈乔什么也没管,只兀自奔向养心殿西北处——那里放了一面等身高的西洋镜。
她跌跌撞撞地总算站在了镜子面前,抬眼一看。
心中一块大石蓦然松开,把整个人都砸得一抖——这是她的身体,她回来了。
镜中人的面容已然陌生,陈乔摸上自己的脸。
很奇怪很奇怪的感觉。
心脏她的眼眶中不知不觉间盈起了泪水,有什么好悲伤的呢,这本该是一件好事。
命运乱牵的红线终于断开,彼此交错的命运回到正轨,赫连翊赫连翊一定也很高兴。
左肩膀痛得更加撕心裂肺了,她不自觉地瘫坐下来,把脸贴向冰凉的镜面。
泪水和着血液在地上形成一个淡红色的小水洼。
满殿内不知何时多了一些巨大的鎏金菩萨像,慈悲地注视着她又哭又笑。
“陈乔!”赫连翊愠怒的声音传来,他身边的福禄看起来相当不自在,不知道该不该看向陈乔抑或劝说赫连翊,最后只是咬牙一拜,从养心殿退了出去。
赫连翊看样子刚下朝,还穿着隆重的朝服,东珠冠旒垂下,应着他俊朗的眉眼。
只是这好看的眉眼中充满了怒火。
他大步走过来训斥道:“你干什么,不要命了?!”伸出长臂一揽,把陈乔整个人顺势腾空抱了起来,轻松得要命。
看见她左肩流出的血,他又略带威胁地瞪了她一眼,低头把自己的的额头贴在陈乔的额头上。
“好烫。
”赫连翊皱了皱眉,目光中隐隐带着谴责,他还没从陈乔的额头上离开,呼吸扑打在陈乔脸上,两人距离近得陈乔能看清他浓密纤长的睫毛和光华流转的眼睛。
两人目光猝然撞上,赫连翊弯起眉眼,笑了一下。
“赫连翊生得着实不像个君王,在秦楼楚馆当个头牌都绰绰有余了。
”陈乔晕头转向,脑海里突然冒出来这句话。
她有些羞愤,只能扭头,偏偏地方狭窄,又靠在了赫连翊肩上。
他一挑眉:“主动投怀送抱?”陈乔一阵脸热,觉得自己似乎不是发烧。
此时赫连翊已经稳稳当当把她放在了龙床上,双手离开她的时候,陈乔居然觉得有些流连,低头怔怔看着明黄色的床褥,手指尖轻微地揉了揉。
冲外面候着的人一招手:“传太医!”陈乔肩膀上的纱布已经被血浸湿了。
她很能忍痛,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太医娴熟地一圈圈把粉红的纱布扯下来,直到最后几圈纱布和血肉粘在一起,伤口被牵动,疼得过分时才叫一声。
老太医手颤颤巍巍的,也不怪他,这着实是个触目惊心的伤口——柔嫩的肩膀上赫然一个大洞,深可见骨,深红的肉浅褐色的痂都因为刚刚陈乔的举动崩开了,乱七八糟地纠缠在一起。
伤口上被敷上一层厚厚的白色药膏,一股清凉之意汹涌而来,缓解了疼痛,陈乔长吁一口气,看向赫连翊。
他似乎是不忍心看,只闭上眼把头偏向一旁,整个人笔挺地站着,没有半点不对——陈乔心一软。
他最后还是把匕首拦住了。
赫连翊闭着眼:“你不痛吗,看朕作什么?”太医换好药,不敢再打搅这两人,很有眼色的走了。
陈乔试着动了动左胳膊,被赫连翊斜眼看见,忙大惊失色地扑过来:“你干什么?!”“别动!”他亲自把陈乔的胳膊牵掣住:“我在战场上见得多了,这样的伤要好好养,十日内不能碰水,一月内不能见风,要不,”他皱眉瞪陈乔:“今后有你好受的。
”他心中其实已经有些隐秘的后悔,怨为什么偏偏是这时候换回来,为什么不是自己在陈乔身体里,这样她不必受这些罪,怨他没能提前想到他挡下的那一刀最终阴差阳错又回到了陈乔身上。
陈乔抬眼看他,赫连翊无奈地叹气:“你不知道痛吗?”“我睡了几天?”陈乔避而不答,直接了当地问。
“十天。
”几乎快要把他吓死,太医来了又走,换了又换。
他素来不信佛,却召了钦天监谈了又谈,把养心殿内摆满了巨大的佛龛,这十天内。
只求她能醒来。
“你昏迷之后,我也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陈乔点点头,抿了口白水——赫连翊不许她吃茶,说茶是发物,会让伤口发炎。
她一针见血道:“福禄知道?”赫连翊睁大了眼睛,他头皮发麻,苦笑道:“没错是我命他不许告诉你。
”陈乔比他想得敏锐多了。
“忠心护主,何错之有?”她反问道。
“对了,刺客”“是安德海。
”陈乔话未说完,已被赫连翊沉沉打断。
“安歆蓉给他递的消息中应当就是这个,他认定你我之间必有猫腻,如今被楚党逼得狗急跳墙,居然就想出来这么个馊主意。
”他语气讥讽。
“我手底下那帮废物,平日里光顾着吃喝玩乐了,这么大的事一条消息也无。
”“他安德海梦倒是做得好,就算我死了,也轮不上安歆蓉当王太后,更轮不上他安德海做摄政王!”这么一通无差别攻击下来,他说得口干舌燥,方才平静下来,咕咚咕咚饮了一大半茶水。
陈乔问:“安德海和安歆蓉现在怎么样了?”“死了。
”赫连翊神色不变,只露出一点冷漠的下颌。
陈乔敛下眼眸:“哦。
”她又想起安歆蓉白皙的后颈和言笑晏晏的神态,那样绝世的美人,竟也说死就死。
赫连翊接着道:“我趁着这次机会,把西蒙党大部分高层全部清洗了。
”他语气轻松,陈乔却知道所谓“清洗”,绝不是什么平和之事。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莫过于此。
“楚党内部分歧亦然极大。
”“不足为惧。
”他下了判决。
陈乔遍读史书,知道帝王真心,最不易得。
那么她呢?她的下场会和安歆蓉一样吗?陈乔想。
赫连翊想要摸摸她有些炸毛的头发,被少女轻盈灵动地躲开,如林间的小鹿。
她黑得浓郁的眼睛直直看着他。
赫连翊心跳得很快,他又一次满怀期待道:“你愿意做我的皇后吗。
”这话份量已经很重了,和从前的话语迥然不同。
陈乔只是干脆利落地摇摇头:“我不愿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