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叫仆役清扫西院,只收拾完院子就忙活到天黑,夕阳西下,他用袖子擦了擦脑门的汗招呼仆役们放下手中活儿明儿再做。
霍垣奔波多日,怕他睡死忘用晚饭,刘伯拍了拍身上灰尘往正房去。
屋里昏暗,静悄悄的,他轻手轻脚走了两步,就察觉不对。
霍垣睡觉爱打鼾,称不上大声,但也绝不会这样安静。
快走几步进去上去查看,床上果然空无一人。
这人又去哪儿了?他困惑地挠挠头往东屋去,屋里面也是黑黢黢的,但能看见内室窗户边上有一个影子。
“你做什么呢小公子?”刘伯不解地看霍垣,站在窗户旁做什么?也不点灯。
他冷不丁说话吓霍垣一跳,像是做贼心虚似的。
刘伯看他怪怪的便走到窗边,往外一瞥,正看见对面厢房正坐在窗边做绣的少女。
暖黄色光影笼罩下朦胧祥和之美,似乎时间就此停滞。
“诶!刘伯。
”霍垣脸腾的一下热起来,像是怕被窥知心事。
刘伯回头,瞅见他一张脸在暗中黑红黑红的,顿时笑了:“怎么?在这儿偷看人家?”“午时那会儿怎么说的来着?”“遣去隐玉楼就是了……”“快点让她搬走……”“怎么一转眼你还偷看上了?”霍垣一张脸已涨成猪肝色了,羞恼着:“刘伯你不许说了!”刘伯悠悠瞅了一眼元窈,转头又对着霍垣:“美吗?”霍垣气恼地走开,像耍脾气的小孩。
“哈哈。
”刘伯追上霍垣,扬起下巴给他出主意:“你同侯爷说,让他给你牵个线搭个媒。
”“哎呀刘伯,你说什么呢!”霍垣臊得抬不起脸,想给自己倒杯水,但壶里空着。
他紧紧攥着掌心大的小杯:“婚姻嫁娶岂非儿戏,我才见过她一次。
”刘伯摇头暗叹他单纯。
霍垣是他看着长大的,一晃十八年,他才见着霍垣这般怀春模样,大半小子还嘴硬。
宁家姑娘貌美,性子温温柔柔的,待人体贴,这大半月他也是得到甜头,若是哪个男子能娶得这样的姑娘,可真是熨帖极了。
他凑到霍垣耳边:“子恺将军去年夺南阳今年占颍川,立了两件大功,他至今还未婚娶,你说侯爷会不会把她赐给子恺将军?”霍垣闻言顿时不悦了:“杳杳妹妹是来养病的,我哥凭什么给人家指婚?”“哎呦!”刘伯都无心问他怎么一下午的功夫就叫上杳杳妹妹了,只敲了敲他脑袋:“你不记得上党的苏家姑娘了吗?”时间过去太久,霍垣只记得有过这个人,都忘记她是什么模样了。
经刘伯一提,他突然想着,当年那个苏姑娘也是去冀州养病,后来莫名就嫁给他哥麾下一位统领了。
原来……原来是这么回事吗?因为昨夜一席话,霍垣做了个不大美丽的梦,梦中他远远注视一队迎亲车马,挥斥马鞭紧追不舍,但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只能看到那晃悠悠的喜轿越走越远,心中怅然若失。
再醒时,他已忘了梦中情景,只有一抹淡淡失落绕在心间。
梳洗用过饭罢,霍垣迈着四方步走出屋。
元窈正在院里松土,听见响声抬头朝他问好,霍垣也回之一下,算是打过招呼。
他本想去找方应知问问他哥得多久回来,可见着元窈就迈不开腿了,这……两人同在一屋檐下,总该多说几句话吧?不然太有失礼节了。
他苦思着,往前迈了一小步,像是怕自己声音大吓到人似的,很是小声:“杳杳妹妹那个——”刚说完他就咬着舌头似的闭上了嘴,拳头抵住人中,眼睛都瞪大了,他怎么!他怎么就这么说出口了?!元窈自然也听见那熟稔的一声,杳杳妹妹?她看向霍垣的眼神染上几分笑意,却是状似不明的神情,好像没意识到霍垣失礼,轻声问:“小将军是要说什么?”霍垣不知如何是好,可却是他自己开的头……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他看向元窈的神情又是害羞又是懊恼,但元窈却一脸温柔好奇,这模样缓和了霍垣心中难堪,鬼使神差地张开了嘴:“我是想问你……你这么多天在府上可觉得烦闷?我正好无事可以带你去外面转转。
”说完他紧张地挠了挠头:“若是杳——你!”他加重念了一下,脸色更红,声音更小了:“若是你今日不便,改日也可以……”虽说得不流利,但足够证明霍垣没有口吃之症,昨日是真的见她犯了痴。
元窈来时见过颍川郡街景,倒没有多好奇,但霍垣邀约对她来说丝毫没有拒绝的理由,她稍顿一下,朝霍垣莞尔一笑:“那可真要谢谢小将军了,我正想去买些东西呢。
”霍垣闻言大喜,强压着嘴角故作平淡:“那你可先去梳妆,我也不急,等会儿你就是了。
”元窈轻轻谢过,放下手中小铲提裙往厢房跑去。
少女身姿轻盈,衣裙随她小跑动作鼓动,像是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墨色长发像是连片云朵悠悠飘在霍垣眼前。
他又看痴了,还是刘伯站在门口喊了两声他才回过神。
号角声嘶鸣悲嚎,鼓声低沉响彻天际,千军万马奔袭至城门下,少女被束高楼之上,数万长枪击地有憾天之势,号声慑人。
“宁氏反叛!请宁家女戕!”“宁氏反叛!请宁家女戕!”身后脚步声由远及近,咚咚震耳。
后腰猛遭重力,少女身如飘絮,坠入深渊——元窈手脚猛地抽动,喘着粗气慢慢睁开眼睛,床帐被昏暗烛光映出暖黄色,桑娘低鼾声就在耳侧。
是一场惊魂梦。
元窈深吸一口气缓缓坐起来,怎的莫名其妙,做了这样晦气的梦。
天将破晓,她睡意全无,报膝坐在床上一直到天亮。
短短五日,她已与霍垣极其亲近,才修好一盆海棠,又有仆人搬进来几盆花草。
桑娘端一盘切好的甜瓜过来,元窈看了看,叫她跟着自己往东屋去。
她端着那盆海棠,肩膀因受力往下坠着,桑娘要和她交换,说话间就已走到霍垣屋前。
元窈朝桑娘摇了摇头,站在门口唤人:“阿垣哥哥在吗?”衙署现在人手不多,霍垣这两年多住在军营,早习惯独身的日子,身边不用人特意伺候,屋里连个传话人都没有。
元窈唤了两声都没人回应,她往旁边瞥了一眼,带桑娘走到霍垣书房门前,示意桑娘敲门,书房亦是静悄悄的。
元窈眸子轻掩,缓缓抬起脚——“杳杳妹妹!”霍垣刚进院就瞧见元窈捧着什么花站在他书房门口,那么大一盆看着都要压倒少女的腰肢了。
他可看不得元窈轻薄的身子做苦累活儿,两步跑过去接下那盆花,感受到手上重量,他蹙眉压了元窈一眼:“你端着这么重的花做什么?”要摆放在哪儿吩咐下人去做就好了,何必自己出力。
元窈眉眼弯弯,笑言道:“才修剪好,想放在阿垣哥哥书房,亮堂些好看。
”霍垣房里都已经摆了三四盆了,整个屋子都香喷喷的。
霍垣抬脚踢开书房的门,她跟着一起进去,打量一圈指着空着的架子:“放在那儿吧阿垣哥哥。
”霍垣依言放下,甩了甩胳膊:“可真重。
”对他来说,这一盆花属实算不上重,但是……听见他说重,元窈眉头瞬间蹙起,拉着霍垣将他摁在书案旁。
前两日霍垣帮她移栽树,一个寸劲扭到了手,晚些时候她才发现,那时侯手腕都肿得老高。
“阿垣哥哥手还没好,还要逞强!”她嗔怪,将霍垣衣袖往上拽了拽漏出被纱布包裹的手腕,小心地揉了揉。
舅母身子不好察觉乏累,元窈学了许多按摩的手法侍候。
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捧着霍垣手腕揉捏,不大一块皮肤酥酥痒痒一阵发麻,弄得他的心也跟着痒痒的。
实际上,手上那点小伤早就好了,只是霍垣实在喜欢被元窈时时刻刻关心的感觉,才一直绑着纱布。
元窈揉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抬起头正和霍垣对视,他眼中有星光闪烁一般,极亮,眼底还有一丝不易被查明的情愫。
两人挨得近,对视间似乎能听见彼此心跳,两息之后元窈微红脸错开视线,急急站起来,把桑娘手中的瓜果接过放在桌上,声音带着娇:“阿垣哥哥吃些水果吧,我顺便看看书房可有什么装点的。
”衙署年久失修,经了两场雨房顶就渗水了,刘伯都未注意到,霍垣见元窈细心就请她瞧瞧内宅需要修缮的,这几天清点出来。
元窈察看,霍垣就边吃瓜果边捧着兵书看。
他本就不爱读书,原以为自己会控制不住去偷看元窈,但出奇地,瞅着元窈认真的模样自己精神也集中了,视线什么时候滚回书本上都忘了,之前翻开几百次没读下去的书,现在每句话都要咀嚼几次才肯往下咽。
书架上没多少东西,尽是闲事读物,不像是霍垣的书,兴许是颍川郡的官员家眷留下的,看来那本名册多半是在正房旁边的书房了解元窈默默叹了口气。
霍垣看得认真,元窈不想打扰,和桑娘蹑手蹑脚出了门,往正房去。
受元窈感染,刘伯也觉得府上景观太不像话,正带杂役在大院里栽树培草,擦汗的功夫,看见元窈迎面走来就朝她过去,态度很是亲切:“小姐有事吩咐?”元窈平日在东院待着,无事是不会出来的。
“阿垣哥哥房中要重新上漆,书房桌脚有损也要修补更换,我便想看看正房中可缺失什么,一并叫人采买回来。
”她温言道。
上岁数的刘伯可没精力管事,有元窈事无巨细井井有条,这些日子他可轻松多了,闲着就随手做做活儿,累了便歇着来回传个话。
东院欣欣向荣比正房看着都好,但又不好请元窈来这边装点,只得自己捯饬,却不想元窈这样周到,竟主动回来帮忙。
刘伯心底高兴,现一时腾不出手,便说:“那小姐您先去看着,小人随后到。
”元窈微笑着点头,正屋里陈设简洁,不见多少人气,空荡冷清,一眼便能望到头,比霍垣的房间还要简单。
她装模作样查看一圈才慢慢出来,刘伯匆匆过来,定睛看了元窈一眼,脸上扬起和蔼笑容:“可要装点什么?”“东南角有破口得修补,墙面有些潮斑连同门窗一起也重新上遍漆吧。
”元窈同刘伯一起往书房去,继续说:“屋里看着也没些生气,不如也像阿垣哥哥房中那般稍作装饰?”刘伯在她身后亦步亦趋,摇头道:“侯爷不喜繁杂,房中向来一切从简,怕是要辜负小姐好心了。
”他为元窈推开书房门,一同进入:“小姐可先查看再告知小人,书房修整需得侯爷归来再行商议。
”他隔一步远,紧紧跟在元窈身后。
“好。
”元窈脸色如常,背对刘伯时秀眉轻拧,面上凝重,唇角也被压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