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云翻涌，闪电划破天际照亮泥泞官道，惊雷轰鸣有摧天之势，朔风呼啸，倾盆大雨砸在车厢顶砰砰作响。
铁蹄踏碎积水溅起滩滩泥浆，前后百来铁骑排成两列护送马车前行。
这等雷雨天轿厢亦是冰冷，浅色罗裙少女只膝上覆一轻薄毛毯，漂亮的小脸冻得青白，秀美眉头微蹙。
“小姐再忍忍吧。
”老妪为她提了提毛毯。
元窈应了一声伸手打开一点窗缝，冰冷的雨珠被风吹得前赴后继到她脸上，林中树叶遭风吹雨打哗哗作响。
这等凄凉雨夜，与那日一般，让她忽地想到半月前表姐的凄哀乞求和沉默的舅父舅母。
梁帝暴毙，大将军秦铎挟幼帝自立二皇，诸侯征讨，中原之地四分五裂，群雄逐鹿。
冀州武安侯骁勇善战有忠臣良将辅佐，三年便一统北方占得七州，两个月前以雷霆之势收复颍川、琅琊、上庸。
舅父惧武侯直取豫州遂出使议和，欲送表姐为质定武侯疑心。
所以，她便来了。
“还有多久能到颍川？”“可不好说。
”老妪掰着手指头算：“按正常脚程十天左右也就到了，若是一直下雨……再有十天半月也是可能的。
”衣领已被打湿，元窈默默关上了窗。
许久之后马车终于停下，嘈杂马蹄声中有脚步声靠近，一道男声铿锵：“小姐，下来歇歇吧。
”元窈闻声起身，北上之路崎岖，舟车劳顿多日她有些吃不消，猛地站起来轻薄的身子就摇摇欲坠，幸好老妪即时搀住她。
一出轿厢，强劲的风雨呼呼吹打身体，她一手挡在额前，费力睁开眼睛。
男人还站在马车旁，他是亲卫领队，名为丁许。
他朝元窈伸出胳膊，道：“小姐踩膝下来便好。
”说着，他弯曲膝盖是真要元窈踩着自己下来。
马凳在出发不久便丢失了，除了那时踩过一次丁许，这些日子她都是自己跳下来的。
但现泥土路上都是积水，若是跳下来滑倒就不好了。
“有劳大人了。
”元窈轻声道，手抓上丁许的胳膊小心踩在他膝上下来。
老妪也从一边爬下来，只这会儿功夫，两人身上都被风雨打湿了。
连雨具也没有，只能一路小跑到客店。
元窈今日没怎么进食，现在头重脚轻昏昏沉沉的，上阶时脚步太快，鞋尖勾住台阶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摔。
事发突然，老妪都拦不回来。
木板阶断木缺口显眼，这一摔难免不会嗑上去，她恐惧地闭上眼睛，但料想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反而一个有力的臂膀横于她肩头将她接住。
“嗯？”她呆呆睁开眼睛，眼前人一身黑色劲装身材健硕，头顶硕大斗笠看不清面容。
斗笠客将她扶起来，老妪这次牢牢托住她胳膊。
站定，元窈急忙欠身道谢：“多谢大人……”斗笠客却没看她一眼，只当做举手之劳，径直进了客店。
指挥卫兵带马入厩的丁许注意到这一插曲，忙跑过来上下打量元窈一遍，没见到外伤忙问：“没事吧小姐？可受伤了？”元窈收回目光朝他摇摇头：“没事，被那位大人接了一下。
”“那就快进去吧，外面风大。
”丁许语中有关心之意。
元窈和老妪相扶入内，客店内寥寥旅人，灯火通明，暖意瞬间包裹住她的身体。
阴冷褪去，湿潮感便涌上来，披在身上挡雨的毛毯沉甸甸压在肩上。
丁许过去朝客店主人要房。
“出门在外银子都不带？谁认得你这东西？拿走拿走！！”元窈闻声抬头，是客店主人正一脸不耐烦的赶人，将一块玉佩扔回斗笠客手中。
斗笠客动作僵了僵，他半身泥泞，一身已湿透了。
“还有多少间房？我都要了。
”银元宝落在台上，闷响一声。
客店主人堆出笑，招呼备出酒菜。
跑堂小厮见他阔绰满脸笑容，热情地迎来过，带元窈两人上楼。
老妪搀着元窈：“走吧小姐。
”“嗯。
”元窈点头，随老妪走出两步，眸子暗了暗，回头，声音平常：“丁大人，匀出一间房给这位大人吧。
”余光瞥到斗笠客有动作，她没看，扭回头走了。
备好热水元窈入浴，老妪趁这会取衣物，打个盹儿的功夫便回来了。
“姑娘。
”老妪轻轻唤她。
元窈迷糊睁开眼睛，水已凉了些。
一块玉佩递到眼前，老妪说道：“这是那斗笠人让奴给您的。
”元窈轻轻瞥了一眼，玉石柔润透亮，看着确实不错。
“放起来吧。
”她淡淡道。
窗外仍电闪雷鸣骤雨不歇，元窈穿好衣服才安心躺下就寝，她睡于床，老妪卧在榻，压灭跳动的烛火，屋里瞬间黑沉，两人奔波一天很快入睡。
雨时大时小几个来回，难得安静片刻，突地又是一道惊雷，轰隆雷声奔涌。
元窈被震得从梦中惊醒，双眼放空对着陌生的环境愣神，许久才缓过来自己已不在汝南。
她深吸一口气，心中怅然。
在宁家生活十多年，还未报答舅父舅妈养育之恩就被送走了。
不过，顶替表姐为质，免她受人磋磨，多少也算报答了吧。
吱呀——门的响动声。
元窈瞥向门口，一个高大的黑影鬼鬼祟祟，像是个男人。
她登时紧张起来，抓紧了被子犹豫要不要高声喊人，又怕闹出动静惊到这人，会杀她灭口。
她在暗处直勾勾看着这道黑影，那人迎面过来似乎没发现她睁着眼睛。
月光透过窗缝正巧照在他脸上，元窈眸光一闪，竟是丁许！丁许奔她而来，眼见到了床边，元窈轻轻唤人：“丁大人？”黑影一愣，似惊讶她怎么醒着。
离得更近，她更确信这人是丁许，他身量比常人高大，极易辨认。
“丁大人要做什么？”元窈问道，这一路丁许对她照顾细致入微，元窈不觉他有害自己之心，但他深夜潜入属实让人匪夷所思。
丁许离床边两步远，直勾勾盯着床榻许久，垂在身侧的手抖动一下，俯身轻声道：“小姐能否出来同在下说话？”元窈心中疑窦，可丁许一双眼睛诚恳真挚，不像有坏心，像是真有什么话要说。
她瞧了一眼熟睡的老妪，朝丁许点了点头。
丁许轻应一声便转过身走远几步。
元窈未脱衣，穿上鞋便下来了，两人一起轻手轻脚走出房门。
客店廊上依稀几支烛火，四下无人。
元窈看着丁许，好奇他到底要做什么。
丁许紧紧抿着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半晌才鼓起勇气，“小姐你……你是自愿北上的吗？你若不愿属下可带您离开这里。
”“离开？”元窈蹙眉重复一遍，面上困惑。
“是，属下带您逃走。
”丁许点头，郑重向她许诺：“我们往西方逃，寻找一安逸之地，属下有一身武艺绝不会让小姐受苦！”元窈这才听懂丁许的意图，他以为自己被迫而来，想要解救自己。
元窈朝他轻轻一笑：“丁大人误会了，我是自愿来的。
”丁许一愣，惊讶：“自愿？”他眼睛一转又说：“那小姐可知道刺史大人已给书信秦贼，要与他共谋天下，送小姐为质只是缓兵之计。
”此言炸在元窈耳边，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她脸色唰地一下惨白。
舅父已与秦铎联合？她不是已经要去做质子了吗？舅父为何还要去找秦铎？倘若武侯知晓舅父阳奉阴违，那……她该怎么办？踩着鞋的脚突然就软了，她没站住踉跄一下抵在木门上，珀色瞳仁微微颤抖。
舅父……是本就打算用缓兵之计？还是在她决定顶替表姐后才想与秦铎谋天下的？少女玉容清丽秀美，如瀑长发披散，在听得一席话后瞬间红了眼眶，脸庞几缕碎发平添破碎之美。
丁许也不忍伤她心，但时局如此，他再度道：“小姐可愿和属下一起逃离？”他不是什么良善多愁之人，听闻有位姑娘顶替小姐北上只觉寻常，宁大人只有一对儿女，都当宝贝疙瘩似的疼，怎可能忍心让他们犯险。
但初见元窈后，他就动摇了，这么温柔美丽的人不该被当做棋子！在元窈主动为他倒了一杯水后，他的心再也遏制不住跳动了，他知道自己不能眼睁睁看着元窈送死。
武安侯冷酷无情，族亲叛离他都能痛下杀手诛其满门，日后宁家反叛，元窈怎能善终？“小姐……”见她一直沉浸伤痛中，丁许忍不住出言催促她决定。
这种雷雨交加夜能掩去他们行踪，再没有比今晚更合适的时候。
元窈被唤回神，她愣愣对着丁许，却不敢看他。
她宁愿相信丁许觊觎自己美貌想哄骗自己，可丁许的眼神那么真切……“不……我不能走……”她摇摇头，眸里含着的泪随她动作甩出，一滴清泪啪地一下掉在丁许手背上碎成细小水珠。
丁许也觉自己的心碎了，他望着元窈，眼中不解。
“我若走了……宁家该如何？”元窈在问他，也问自己。
“舅父舅母养育我十多年，我虽不能以命报答，但——我若现在与大人逃跑，武侯必对舅父起疑，我不能置舅父舅母于险境。
”她喃喃道，泪已不能控制顺着脸颊滑下，纤细的身体颤动，整个人像被风雨吹打破碎的海棠娇花。
“小姐……”元窈闭上眼睛，再不让眼底绝望显露，唇角微扬十分苦涩：“多谢大人好意，但我……真的不能。
”次日午时，紧锣密鼓的雨势转作细缕银丝，远山铅云俱散，两山之间架起一座若隐若现的虹桥，有放晴之态。
用过午饭，一行人整装出发，此后晴空万里，元窈心中乌云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