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神之后便是赛龙舟,六条龙舟早就在江面一字排开,等待号令。
萧远出了太白楼,听见江面的方向传来如雷的鼓声。
鼓声震得江边梨树簌簌作响,六条龙舟也如离弦之箭,破开江面直往前冲。
赛事激烈,观赛的百姓纷纷围在江边为他们呐喊助威,更有年轻力壮的男子直接爬到江边梨树上观赛。
萧远望向人潮涌动的方向,想上前,又怕扰了孟薇。
恰好路边有位老伯,支个摊子贩卖纸糊的面具,每个只需五文钱。
萧远看也不看,随手拿了一个,付了钱,罩在脸上直奔江边而去,很快便在青石栏杆边看见一抹亮眼的红色影子。
孟薇一身红衣红裙,正垫着脚,两手做成喇叭状给龙舟助威。
萧远站在对面茶楼的招牌下,望着艳阳里,小姑娘发间的银簪流淌着细碎银光,她笑靥如花,腕上玉镯随着她动作一晃一晃。
他喉结动了动,攥紧手指,告诫自己不许过去。
孟薇的注意力全被赛龙舟吸引。
六条龙舟里,有四条已经慢的慢,歪的歪了。
只有两条还在破浪而行,它们分别挂着一篮一红两面旌旗。
孟良和族中兄弟就在红色旌旗的龙舟上。
孟薇盼着他们能快些超过蓝旌龙舟拔得头筹。
水中竞渡,两条龙舟势如破竹谁也不肯让谁,孟良拼命地敲响鼓点。
孟薇在江边帮不上忙。
萧远痴痴望着她,见她急得两手攥成小拳头,可爱得紧。
两条龙舟就要抵达终点时,江里忽然出了状况,孟良的龙舟不知是不是撞到暗礁,整条船连人带鼓侧翻进江里。
观赛的百姓纷纷叹惜红船失利。
孟薇脸色苍白,更担心弟弟出意外。
虽说阿良会泅水,可这几年龙舟侧翻,是真的淹死过会水的人。
眼看江里出了事,岸上的百姓也像热粥一样沸腾起来,人们开始互相推挤。
汤府和孟府的妈妈小厮们赶紧护住孟薇和汤蕊,两个小姊妹也手牵手,一起慢慢往外圈人少的地方挪动。
两岸哄闹着乱成一团,卫兵们大声制止。
孟薇夹在人群里,后背贴着戚妈妈,左右虽有自家人护着,也难免被挤得透不过气来。
她又热又闷,偏偏江风还卷着水里的腥味直往她面上扑。
这时,有一群大娘非要从她和汤蕊中间穿过去。
这群人吵吵嚷嚷,强行拉扯孟薇和汤蕊牵着的手。
孟薇的手腕被她们扯得生疼,戚妈妈和她们理论时,孟薇还是被她们推搡得松开了汤蕊的手。
等她再回神,前后左右都是陌生人,早就不见汤蕊和戚妈妈的身影。
孟薇一下子慌了神,脚上的绣花鞋不知被人踩了多少下,忽然后背被人猛地一撞,她脚下踉跄眼看要摔倒。
有个坚实的xiong膛却像一堵墙似的稳住她后背,然后,一只结实的胳膊扶住她肩膀助她站稳脚跟。
那人两手圈着她,为她与骚乱人群隔绝出一方能叫她喘气的天地。
孟薇背对此人,夏日衣衫轻薄,近得她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炙热的体温,以及他身上菖蒲酒的气息。
这原不合礼数,尤其少年身上还有酒味,难免叫她有些害怕。
但人群拥挤摩肩擦背,孟薇能察觉少年的手臂用尽力气不去靠近她,即便方才扶她肩时,也在她站稳后旋即松手。
对方这样严守礼数,叫她感激之余,反倒怕自己连累他不好走动。
等来到人群稍微松散一些的地方,孟薇回身,仰着小脸想记住好心人的模样。
十四岁的小姑娘身量不高,堪堪到好心人xiong膛,只能看见这人戴着面具的下巴。
他穿着桂红色的圆领袍子,下巴不见丝毫赘肉,腕上还系着一条红白交织的棉绳。
她有些眼熟那条棉绳,但也来不及细想,没猜错的话,好心人是个年轻的郎君。
两个人挨得很近,萧远全身肌肉紧绷,沉默地护着她,却也根本不敢低头与她对视。
明明带着面具,他还是怕被认出来,更怕她听见自己心脏不受控地狂跳。
偏生孟薇头发上抹了桂花油,甜香一个劲往他面具里钻。
萧远觉得鼻腔里不对劲,热热的,好像——流鼻血了。
真是没出息……他红着耳根,神色窘迫,幸而有面具遮挡。
萧远片刻不敢停下,拨开人群快速把孟薇带去人少安全的地方,然后赶紧背着她,快速擦掉下巴上的血迹。
他身量高,看见不远处柳树下的汤蕊等人,许是因为孟薇不见了,汤蕊正急得大哭。
萧远抿唇,想唤孟薇看过去,又担心开口说话会被她识破身份,只好以衣袖隔着指尖轻敲姑娘家的肩,无声地引她去看柳树下的家人。
孟薇循着他手指方向看去,见所有人都好好的,连孟良也在那里,她喜得快步跑过去。
才跑几步,她想起什么,又回过身。
面具少年还在原地。
孟薇怔了怔,直到这时才看清他面具上画的是谁。
她笑起来,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多谢大圣!”小姑娘遥遥施了一礼,才回身奔向柳树下的家人。
艳阳之下,江风拂面,她连背影也透着欢快。
萧远呆呆立在原地,眼里心里全是她方才的笑。
直到她跑远了,他才慢慢抬起手,轻抚脸上面具。
原来,他买的是齐天大圣的面具?是了,他的小姑娘最喜欢齐天大圣。
少年痴痴望着那抹红色安全回到家人身边,汤蕊又惊又喜地抱住她,险些又叫小姑娘站不稳。
她平安回来,戚妈妈心里的石块总算落下:“阿弥陀佛,吓死我了。
要是姑娘没了,我如何有脸向夫人和老爷交代。
”汤蕊脸上还挂着眼泪,痛骂:“都是那群不长眼的东西,非要从我和莹莹中间穿过去,急着去投胎吧!”孟良才从江里游上来,全身shi哒哒,衣角还在滴水。
他一脸好奇:“二姐姐怎么躲开人群的,我在江里也看见岸边人山人海,真是吓人。
”“有位郎君救了我。
”孟薇回头望,刚想指给他们看。
可惜,那少年方才站立的地方只剩往来匆匆的路人,江风卷着几片落叶飘过,卫兵肃着脸维持秩序,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他不见了……”孟薇张望来往的人群,左看右看不见少年的身影。
按说他身量高,又穿着显眼的桂红色袍子,就算走在人群里也很好认。
可她就是没找到他。
汤蕊谢天谢地:“老天保佑,那人真是大好人,你没事就好了。
”孟薇庆幸点头,心里自责方才着急见家人,忘了问他尊姓大名、家住哪里,日后也好同阿耶带上礼物登门感激人家。
她平安回来,孟良心里没了担忧,双肩塌下去,蹲在地上低着脑袋道:“我们的龙舟输了,我还成了落汤鸡。
我真是丢人,岸上的人全都看见了。
”孟薇回过神来,蹲下去,嗓音温柔似水:“才不是呢,我弟弟厉害得很。
要是胆小之辈,连上场都不敢,何来落水一说,阿良说,对不对?”她又转头看其他人:“况且岸边的人都很可惜红船失利,方才你们也听见了,对不对?”“对对对,大家都觉得可惜,谁也没笑话小郎君。
”“正是,正是,小郎君莫要难过。
”“真的吗?”孟良抬起头,目露期待。
孟薇用力点头:“真的。
别灰心,明年还有龙舟赛,你好生练习,明年一定能拔得头筹。
”孟良终于笑起来:“嗯!我一定发奋,拔得头筹给二姐姐看。
”孟薇笑盈盈望着弟弟,温柔极了。
冯敬持在一旁看得都傻了。
这不是上回的仙女吗?仙女不但人好看,说话也好听,性子更是好。
她什么都好,怎么他就不能是她弟弟呢?“对了,我忘了介绍。
”孟良拉过冯敬持,对大伙说,“这位是冯大哥,叔伯们请来的援军。
冯大哥力气可大了,水性也好,这回我落水险些被龙舟砸到,多亏有冯大哥搭救我。
”孟薇记得冯敬持,连忙福身:“有劳冯大哥出手相救,多谢。
”冯敬持忙拱手回礼:“姑娘别客气,上回我白拿姑娘三个粽子,还没正式谢过姑娘,这回救下孟兄弟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汤蕊也认出他来,吃惊问:“你不是上回吃了好多包子,吓坏人家掌柜的那人吗?三个粽子又是怎么回事?”“说来话长,咱们先去用午饭,坐下再慢慢说吧。
”孟薇接过话,有些不好意思上回误以为冯敬持是傻子。
这时已是中午,委实也到了吃饭的时候。
孟薇怀着感激一定要冯敬持赏脸吃饭,而汤蕊想看他狼吞虎咽,孟良也拉着他不让走。
冯敬持只好应下。
他们穿过热闹的大街来到凤来搂,小二领他们去雅间,孟良和冯敬持换了身干净衣裳。
孟薇点完菜,想起冯敬持在包子铺狼吞虎咽的情景,觉得菜不够,又点了五屉热气腾腾的大肉包子。
大家坐定了,汤蕊一脸好笑问孟薇:“三个粽子是什么故事,你快告诉我嘛。
”上回孟薇送粽子给冯敬持时,汤蕊拉着邵家姊妹去看货郎卖的扇子了,于是她说了一遍事情始末。
汤蕊听了拍手笑。
冯敬持怅然地补充:“那粽子包的多好看。
可我一个也没吃上,连是甜是咸也不知,真是可惜。
”孟薇奇怪:“你没吃?为什么?”冯敬持忆起太白楼雅间,那金尊玉贵的皇子,失魂落魄捧着三个粽子的模样。
他叹道:“其实粽子被——”“客官,这是您点的清蒸鲈鱼!菜都上齐了,几位慢用。
”店小二端着盘子来上菜,响亮的声音盖过了冯敬持后半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