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薇没听清,疑惑追问:“冯大哥,你方才说什么?”雅间窗户外,纷乱拥挤的人群已经被卫兵疏散开来。
龙舟赛继续进行,方才蓝旗龙舟夺得头筹,这会上场的六条龙舟全部换成了训练有素的兵师们。
“哦,我是说,其实那粽子……”冯敬持盯着桌上正对着自己的鲈鱼头,喉结滚动,“被纪王吃了。
”语毕,他抓起茶盏猛灌一口凉茶。
他原本不觉得把萧远点出来有何不妥,被店小二一打岔,再说第二遍时,反倒心虚起来。
孟薇瞪大眼睛:“殿下吃了我的粽子?”她有些不敢相信,萧远不是说男女有别,叫她以后别去找他吗?为什么又要吃她的粽子?会不会……他不知道那粽子原本是她的?左右已经把话说开,冯敬持见她不信,索性硬着头皮又补充道:“是真的。
姑娘前脚送了我粽子,纪王看见了,后脚便同我要走了。
”他看得出来,那日纪王死死盯着他手里的粽子,攥着拳头指节都发白了,分明是想揍他。
这不是吃醋,还能是什么?他既得了萧远恩惠,又得过孟薇的好处,这两人年龄外貌又相配,他不如从中撮合成全一段好姻缘。
桌上人多,冯敬持不好把话说得太透,便偷偷观察孟薇的脸色,希望她能察觉纪王的心意。
偏偏孟薇前世被萧远大义襄助,一向把他当作全天下最好最好的人。
她只觉得好笑又好气。
那人性子别扭难哄,她是知道的,可他为什么还抢人家的粽子呀?直接同她要不就行了吗?还有一件事,孟薇心里也起疑。
方才那位戴面具的小郎君救她时,她曾见他抬起的左手腕上,系着一条红白双色的棉绳,和她绑粽子的棉绳十分相似。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凑巧的事?她的那根棉绳,是自己用茜草先染了红绳,再与白绳搓成的一根。
拢共就做了三根,全用来包那三个粽子了。
那时阿娘还取笑她:“这粽子是包来吃的,你用那么好看的绳子绑,只怕吃的人还舍不得拆开了。
”如今冯敬持又说萧远拿走了她送的粽子。
倘若救她的人也是萧远,他吃了粽子,又留下棉绳系在腕上,勉强当做祈福的长命缕,那便说得通了。
他们一边说一边吃,这时窗外传来如雷的鼓声,六条龙舟破浪而出,人群的助威声喊得震天响。
孟薇望着窗外茫茫然,想不明白。
萧远明明不讨厌她,却为什么不肯同她和好?汤蕊坐在孟薇身旁,夹了个红烧狮子头放进孟薇碗里,借机偷偷看一眼表妹的反应。
不管是在孟府还是汤府,孟薇都是几个姊妹里生得最漂亮的,性子又温柔。
不仅两家的长辈宠爱她,连同辈人见了孟薇,也喜欢得不行。
汤蕊暗忖着,纪王该不会是瞧上莹莹了吧?汤蕊心里一百个不愿意。
世人都知道纪王不得陛下喜爱,他自己尚在苦海里挣扎,倘若喜欢莹莹,只怕对莹莹而言未必是件好事。
一旁的孟良年纪小,耿直发问:“冯大哥,纪王堂堂皇子,哪里买不着粽子,为什么偏要拿我二姐姐的?”光想着给人牵红线,冯敬持倒忘了把由头想得周全些。
他心里一时发虚,说话没底气:“其,其实殿下也是好言和我换粽子的,殿下还请我吃了一顿饭,他约莫……约莫是……”孟薇心思婉转,立时懂了,出言为他和萧远解了围:“约莫是看冯大哥在包子铺没吃饱,我那三个粽子又小,所以才拿粽子作由头,请冯大哥吃饭的吧?”孟良没多想,点了点头:“嗯,也对。
纪王许是担心没来由地请冯大哥吃饭,冯大哥不愿白拿人家好处,必然不答应,所以才找了这样的缘由。
这样说来,纪王真是侠义心肠。
”汤蕊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侠义心肠,别是另有所图吧!可一看见孟薇眸子单纯,什么也不懂的模样,她贸然说出来反叫表妹懂了纪王的心思。
索性什么也不点穿,才是好事。
于是,汤蕊不情不愿地附和:“对对对,纪王侠义。
但咱们还是快些让冯大哥吃饭吧,他本就食量大,这会一定饿坏了。
”孟薇和冯敬持各自松了口气。
窗外龙舟赛的鼓点越来越急,孟薇低头夹起碗里的狮子头,默默思量着,萧远为什么不肯同她做朋友了。
时值端午,白天的时候,百姓们用五花八门的活动祭祀屈子,到了傍晚,宫里也要举行端午宴。
萧远被内侍引入大殿,来之前他喝了许多菖蒲酒,这会走路还晃晃悠悠地脚步不稳。
身上的酒味飘散开来,他所过之处,大臣和宫娥都闻到了。
亲王的席位距离陛下并不算远,晚风一吹,陛下也闻到这股菖蒲酒味,沉声叱他:“你又去哪里鬼混回来?还不赶紧入席。
”萧远低下头不敢说话,躬身行了拜礼,赶紧行至自己的席位落座。
刚坐下,他又伸手去拿酒喝。
陛下突然咳嗽一声,拿眼睛瞪他。
左右侍立的太监和宫娥纷纷停下手里动作,大臣们也都侧目,看着萧远。
萧远立时低下脑袋,乖乖地把酒盏放回原位。
他在陛下跟前乖得像老鼠见了猫,众人看在眼里,只觉他可怜可笑,哪有一丁点敢于夺嫡嗣位的魄力。
大抵陛下也是这样想的,这才满意,转脸和左仆射康道怀把酒言欢起来。
太子的席位就在陛下身旁五步的距离。
他捻着酒杯,笑看萧远面对陛下时胆小如鼠的模样。
太子原本担心这小chusheng在安西都护府屡立战功,回到京城后不知要被人吹捧成什么模样,进而威胁他的储位。
如今看来,谢元茂和鲁献明说得不错,是他多虑了。
这小chusheng不过是一时运气好些,才在交河城立了几次功,说不定还是跟着董奉识才混得些军功,本事没见长,倒是把那群兵油子吃喝玩乐的习气学了个遍。
好得很,小chusheng日日如此才好,他才能高枕无忧。
太子转着肥胖手指上的珊瑚金戒指,暗自得意。
人都到齐了,陛下拿起酒盏对众大臣笑道:“今日端午,朕命御厨做了些粽子,愿与众卿共享此味,为屈子祈福。
”底下大臣赶忙各自拿起酒盏,遥敬陛下。
紧接着,一群粉衣宫娥自殿外鱼贯而入,每人手捧一个白玉盘,里头盛着热气腾腾的粽子。
席上每位大臣都有一份。
轮到萧远时,宫娥刚要将粽子呈给他。
陛下突然道:“三郎,你此去安西都护府,倒是立了些许功劳回来。
只是朕怎么听闻你好武艺,整日的吃喝玩乐?”萧远连忙跪下,干哑道:“臣知错了,俯请陛下恕罪。
”陛下肃着脸,讽他:“我看你酒也喝饱了,这粽子你就不必吃了。
”说罢,陛下一挥手,萧远身旁的宫娥会意,捧着粽子退下去。
所有臣子都拿到了御赐的粽子和五彩丝线做的长命缕,唯独萧远一个人,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
太子拿着酒盏,噗嗤一下笑出来。
大臣们面上虽然没表情,却也彼此偷偷交换眼神。
唯独有一人不作声,宁王垂下眼睫,暗自生疑。
萧远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正是他希望的。
可他又很难不怀疑,萧远到底是真的跟着兵油子学坏了,还是和他一样,用障眼法蒙骗陛下和太子?酒过三巡,金殿内歌舞升平。
大臣们轮流过来敬陛下酒。
陛下高兴,也同他们聊两句。
轮到萧远了,他双手拿酒盏,恭恭敬敬行至陛下跟前,喜庆的祝酒词已经烂熟于心。
可等他前面一个大臣退下去了,陛下却连一个正眼也没给萧远,反倒略过他,向他身后另一位大臣招手,满面笑容地问那人身子骨可好些了。
萧远指节泛白地捏紧酒盏,面上却不敢有半句怨言,垂下了头,默默退回到座位。
太子乐得笑出声,仰头饮尽了杯中酒。
他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连宁王也舒了口气,眼里露出讽意。
萧远听见窃窃私语,还有若有似无的笑声,但抬眼去看,朝臣们又都一副清贵端方的正人君子样。
他只得又垂下头去,默默咽下屈辱。
顶着众人暗中投来的异样目光,萧远独自一个人喝酒,没人愿意同他交谈。
好不容易熬到宴席散了,他喝了许多酒,摇摇晃晃出了宫。
夜里,纪王府的书斋还亮着灯,萧远一改在宫里醉酒的丑态,眼神清朗,垂眸看着腕上的红绳。
皇权能压死天下所有人,他真真切切地感受着。
前半生,阿娘为他扛起了所有,如今他必须自己负重前行,每一步都得小心谨慎。
这样煎熬的日子,他如何能拉着心爱的姑娘一起忍受?连喜欢二字,也只配烂在心里罢了。
可他明明决定不再见孟薇,一听见她也去江边观赛,便不受控制地想去找她。
还有上回她送给冯敬持那三个粽子,他也不甘心地抢了回来,就是不能允许旁的男子拿到她亲手送出的粽子。
萧远绝望地闭上眼,觉得自己真是中了邪。
她是水中月,镜中花,不可得,不敢求,为什么还要对她执迷不悟?手腕上,茜草染的棉绳还好端端系着。
萧远睁开眼,久久凝视它。
屋外传来雨声,凉风裹着冷雨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棂上。
少年眼尾微红,轻轻摩挲腕上红绳。
片刻后,他终究还是取下红绳,拿到油灯上,看着火焰将它焚烧成灰烬。
窗外惊雷炸响,风雨呜呜咽咽,仿佛谁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