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如潭面,缚于乌发间,煞是好看。
纪兰芷绑好了辫发,
发尾还垂着?宝石。为了搭配绿色的头饰,
她选了一身美人焦橙地对鹿纹翻领胡袍,足上蹬一双罗靴。她身量不高,窄袖胡袍紧致,恰好能勾勒出玲珑窈窕的身段,
瞧着?人也高挑许多。
纪兰芷对水盆自照,满意地出了营帐。
谢蔺这支应敌军队,
是中郎将孙白良拿到调兵遣将的符信后,
临时从军所?里调的。其中除了一千戍守巡岗的边兵以外?,
其他都是训练有素的步兵、骑兵、弓兵。由于是游击战,并非守城战,
谢蔺没?有带负责火炮的车兵出行。
幽蓝色的天色笼罩军营,风沙渐起。
纪兰芷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的草色消弭,
只余下一只只鸦青色的帐篷。
远处有炊烟袅袅,纪兰芷猜是火头军炊饭了。
她不想身在军营还要劳烦那些?将士送饭,
她主动进帐,亲和地问厨子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纪兰芷这样问,自然只是客套,她十指不沾阳春水,让她煮饭简直就是下毒.杀人。
厨子不敢拿乔,一抬头,骤然看到一张明媚动人的俏脸,反应过来,是王妃来了。
军将们纷纷朝纪兰芷行了一个?军礼。
“不、不敢劳烦王妃!王妃想吃什么?末将吩咐兵丁去煮!”
卒长也是第一次见上峰的家眷住在军营里,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招待。
纪兰芷却觉得自己太添麻烦,连连摆手:“不必不必,我不挑拣的。诸将请随意用食,切莫为了招待我,四下操劳。”
纪兰芷看了一眼桌上烤好的馕饼,取乌木托盘,放上一个?干巴巴的胡饼,又夹了点蒸好的羊肉干,端一碗茶汤,递给一旁用完饭的小将。?*?
“能否劳烦这位将领,把?这份早膳送到主帐去?我见晋王还没?起身,也不知他是不是还在忙碌军务……”
纪兰芷想送饭给二哥,但她不认路,总不能一顶顶帐篷叨扰过去。
卒长不过掌百名兵丁的低阶武官,平时只听军令,鲜少接触上峰军将。纪兰芷忽然给他一个?可?以对上司献殷勤的机会,他怎会不愿意前往。
卒长笑道:“王妃言重,不过是跑一趟腿的工夫,不耽误事,说什么劳烦!”
他接过纪兰芷的食盘,喜滋滋送饭去了。
纪兰芷安顿好谢蔺那边,又拿了几样吃食,上隔壁的营帐里找谢如琢和以观。
以观觉浅,很早便?醒了。他接过纪兰芷送来的胡饼和羊肉片,出帐吃饭。
倒是谢如琢年纪小,还贪睡,小郎君前几日奔波累到了,一睡就很沉,迟迟不肯睁眼。
最终还是纪兰芷一边啃饼,一边诱哄:“待会儿带你去看兵士们操练。”
谢如琢今年开始习武,虽只是扎马步,在弓道练习箭术,但儿郎总有保家卫国的崇高理想。谢如琢年仅七岁,却也向往那些?驰骋沙场的英雄事迹。
他听到自己能亲眼观看将士们操练,觉也不睡了。
谢如琢下地,自己翻出一件宝相?花纹翻领胡袍,准备好罗袜、鹿皮靴。
纪兰芷想帮儿子忙,但小郎君很乖,他坚持要自己穿衣穿鞋。
谢如琢:“娘,我不是小孩子了。”
他还想着?练武强身,日后才?好保护母亲。
纪兰芷眉眼弯弯,心情很好。
母子两人吃完饭后,走出帐篷。
远处传来将士们气势雄浑的呼呵声,声音高亢,沸天震地。
兵卒上阵杀敌,战场混乱而嘈杂,为了让友军听到自己传递的消息,人人都练有一副粗犷的嗓子。
谢如琢半点不觉得吵闹,他看到军将们持枪操练的场面,心中报国情绪澎湃,甚至有种?热血沸腾之感。
小郎君看得津津有味,纪兰芷也没?急着?离开。
她看不出武功高强的门道,只能看懂将士们赤膊,露出的一寸寸健硕肩肉。都是上过战场的勇士,肩背宽阔挺拔,臂膀肌理分明,其体魄建康,自不用说。
纪兰芷看得正?出神,反倒是中郎将孙白良急匆匆赶来,言语关切,生怕兵丁唐突女眷。
纪兰芷没?有在意,她笑着?夸赞几句精兵猛将的客套话,继续观赏军士们的雄姿。
没?一会儿,将士们排列的军阵忽然被几骑疾驰的人马冲散。
金乌升起,璀璨金辉覆盖大地,照出男人策马而来的飒爽英姿。
竟是谢蔺。
只见男人一手紧握缰绳,肩背微倾,衣袍被风鼓得猎猎,座下健马追风掣电,扬尘万里。
他朝着手持军械的兵卒们,一路飞奔而来。
临近军队,马上的人勒马停下。一行人以谢蔺为首,各自掷下一柄长刀。
哐当几声巨响。
一时间,草木稀疏的黄沙地里,横插了十多把?刃面斑驳的大刀。
一千多名新兵面面相?觑,后来像是想到了什么,他们齐声高喝,斗志昂扬。
谢如琢不明所?以,好奇地看了纪兰芷一眼。
纪兰芷问一旁的卒长:“这是在做什么?”
卒长毕恭毕敬地解释:“边境战事频繁,又快要到秋冬,晋王唯恐北狄再次入域犯境,设下每日阅兵军训的规矩。如有好逸恶劳、不肯苦练步射搏斗者,均在考核里评为劣等?,甚至可?能开除军籍。今日晋王和几位统兵参将都来试炼新兵,看样子是要来一次点兵的考核了。”
纪兰芷明白了,也就是说,谢蔺和各位主将得以武服人,他们要亲自和这些?兵卒打一架。
新兵年轻气盛,痞气重,不服管教?,很容易在军中惹事,必须要打服一次,才?会对将领们心悦诚服,好好操练,保卫家国。
纪兰芷看着?底下新兵们交头接耳的样子,猜是谢蔺乃天潢贵胄,又是新官上任,初来乍到就设下这么多规矩,底下人对谢蔺很不服气。
近日战事平定,正?当凯旋回城的期间,谢蔺身为领兵征战的统领,自当抽出空来,可?以和新兵较量一番,展示力量。
若他打服了这群兵痞,也就从此在军队里站住脚了,往后兵丁们定会唯他马首是瞻。
可?若是谢蔺打不过,不仅会成为笑柄,还要花上好长一段时间经营,设法?在军人面前建立威信。
沙地上,新兵们分为五人一组,依次应对长官。
将领们也脱下窄袖上衣,露出宽厚的肩背,做出赤手空拳的搏斗姿态。
谢蔺犹豫了一会儿,解开上衣。
男人蜂腰精壮,肩背的肌肉紧实,背上无数道嶙峋旧疤,纵横交错,密密麻麻,这些?陈年伤口,尽数暴露于人前。
那些?原本还在质疑谢蔺角斗能力的兵痞,看到谢蔺一身刀伤,顿时哑口无言。
这位晋王,好像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么柔心弱骨?他从前究竟做了什么,会落下这一身致命伤……
恍惚间,谢蔺已抓住一名上前的士兵。
兵卒很快回神,压制上峰的好胜心使他燃起斗志,他杀气腾腾地抱住了谢蔺的臂膀,意图将谢蔺摔过肩膀。
可?谢蔺好歹是身经百战的主将,他并不畏惧年轻人蛮横的摔打。
虽然谢蔺的臂膀被擒,他却能以软肋制长处,借助兵卒向下压来的冲势,顺势攻其下盘,巧妙地化解了这一股蛮力。
谢蔺不过借着?巧劲,于危急之时,扭转局面,将人重摔在地。
谢蔺看着?不声不响,下手却极重。
一般来说,受到重创的兵丁都会倒地不起,但这名新兵却很快爬起,眸光凶狠地盯着?谢蔺,挑衅地招招手:“再来!”
这名新兵名叫高承,他的母亲是胡人,父亲是汉商,他身为混血儿,长相?虽是黑发黑眸,身材和力气却比一般汉人都要大。
刚进军所?,高承便?打赢了不少兵卒战士,大家私下里都说,高承威猛果敢,定是个?将才?的料子。
高承不服输,爬起来,手掌抹去脸颊被沙砾摩擦出的鲜血,又要再战。
谢蔺看他一眼,凤眸淡漠,没?有拒绝。
高承不知谢蔺一贯冷淡性子,还当他是瞧不起自己。
年轻人高喝一声,全力冲杀而去,势有万夫不当之勇。他抱住谢蔺的腰身,想使一招倒拔垂柳,将谢蔺摔至身后。
高承自以为挟制住了谢蔺下盘力量,谢蔺必是无力反击,却不料,一记迅猛的肘击猝不及防袭向他的后脊。
重重的一声闷响,排山倒海的剧痛袭来,高承喷出一口血,手上自然而然松了力。
自此,谢蔺再次将其压制在地。
高承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他丧失了再战的资格。
其他兵卒看到新军中最为威猛的高承,都被谢蔺打服,一个?个?心生胆怯,对战的时候破绽百出,毫无还手之力,轻而易举被谢蔺按倒在地。
新兵们不敢再自负不凡,他们收起那股不忿,悉心操练,也对谢蔺佩服得五体投地。
谢蔺这一场示威之战,可?谓是大获全胜。
阅兵训练结束。
谢蔺漫不经心地扫向一侧,瞥了一眼纪兰芷。
纪兰芷对上丈夫的凤眸。
谢蔺汗出如浆,肩背在阳光下呈现金栗色,像抹了一层蜜油。
纪兰芷的目光留在他一.丝不挂的胸膛,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一柄长刀银光凛冽,径直砍向谢蔺的后背。
利刃杀气腾腾,卷着?呼啸的风声,如潮涌至。
纪兰芷受惊,失声喊叫:“二哥,小心!”
谢蔺警觉,就在刀刃破肉而入的一瞬间,他迅速下腰,避开锋芒。
长刀只削下几缕鸦青色的发尾。
谢蔺翻身而起,手臂伸直,空手夺刃。顷刻间,男人的手掌被锋利的刀刃划开,殷红的血液顺着?股掌缝隙淌下,流血不止。
对方显然没?想到谢蔺竟有夺刃之勇,怔忪片刻,手掌不自禁地松力,那一把?杀人的器具,就此成了谢蔺的掌中刃。
谢蔺重新握住刀柄,他不过腕骨翻转,没?有开刃的刀背,急速横向偷袭的鼠辈。
刀势凛冽,锐不可?当。
一把?长刀,就此架在了高承的脖颈上。
局势陡然翻转,高承落了下风,他输得很彻底。
谢蔺的黑瞳覆没?霜雪,脸色冰冷。
他道:“若我起杀心,你早已丧命。”
高承低下头。
他不过是因自己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一时斗气,才?想袭击谢蔺。
可?高承没?想到的是,谢蔺与他争斗,也是藏巧于拙,谢蔺没?有使出全力。
谢蔺明明可?以杀了他,却留了他一命。
高承技不如人,他认输:“我刺伤皇亲国戚,犯下重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谢蔺抛下长刀,冷道:“不过是一场比试,不必较真。你既有杀敌之勇,何不用于战场之上?只会军营之中,挑唆同族,自相?残杀,算什么护国将士。”
高承的父母亲皆是死于北狄手下。若不是想抵御狄军,谁会投军从戎?
高承一时意气,惹出大祸,如今还被谢蔺一顿斥责。
他回过神来,面红耳赤,再没?敢吭声。
高承私自斗械,误伤皇亲,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孙白良惜才?,也知谢蔺是看中高承的勇猛,这才?重拿轻放,没?有将他剔除军籍。
孙白良会意。他罚了高承几十军棍,不再追究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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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蔺的手掌受伤,血迹斑斑。
他松开手掌,第一时间竟不是上药,而是去捡他丢在一侧的外?衣。
纪兰芷看得皱眉,她吩咐以观照看谢如琢,自己飞奔向二哥。
没?等?谢蔺系好衣带,他的腕骨搭上几根娇嫩的手指。
触感温暖。
纪兰芷握住谢蔺的手腕,忍住满腔怒气,对他道:“二哥,跟我来!”
谢蔺没?有抵抗纪兰芷的拉扯,他的目光落到妻子因使劲儿而泛白的指尖,唇角轻轻一扯。
纪兰芷把?谢蔺拖回了主帐,她翻箱倒柜,搜出几瓶伤药,又端来凉水,为谢蔺擦洗手上的血迹。
女孩膝跪至软绵的毡毯,细心地取帕子,帮谢蔺清理伤痕。
“刀刃带血,很容易感染。近日不是还有疫病吗?二哥怎能一点都不上心!”
纪兰芷忍不住数落他。
谢蔺没?有反驳,凤眸里的冷色褪去,神情柔和。
他凝望着?小妻子。
纪兰芷的眼睫毛很稠密,颤颤的,染上一重烛光,像是蝴蝶振翅时抖下的粼粉。
女孩儿低下头,后颈一片雪白,黑发绒绒的。
像是怕谢蔺疼,纪兰芷哄孩子似的,噘嘴轻轻吹了一下。吹出的风很凉,被香风浸着?,谢蔺的痛感好似真的缓解许多。
谢蔺的手被小妻子小心翼翼捧着?,明明受了伤,可?他的心却变得安定。
谢蔺似乎懂了,那些?患得患失与焦躁不宁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是嫉妒。
可?眼下,纪兰芷眼里只他一人,只他独得枝枝偏爱。
谢蔺唇角微勾,眼底晕染一丝细微的笑意。
“枝枝。”谢蔺喊她。
“嗯?”纪兰芷低头帮他包扎伤口,没?有去看男人的脸。
“军中五千将士,无人及我骁勇。”
谢蔺突然说出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纪兰芷抬头,望向谢蔺。
什么意思?她疑惑地眨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