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蔺蹲坐溪边洗衣,他看着?远处渐渐下沉的金乌,
他要赶在太阳落山前洗完脏衣。
因为崔老奴在外做活,快回家了。
崔老奴不想?谢蔺操劳,
一定会趁夜出门?洗衣,
可他患有雀目,晚上识路不清,
冬夜雪滑,老人家很?容易摔跤。
对于崔老奴来说,或许谢蔺是他用命保护的小主子,
可对于谢蔺来说,
崔老奴是长辈、是家人。
他想?保护好崔老奴。
大冬天?的,谢蔺的手浸在池子里,冻得痒痒的、疼疼的,还生了一片冻疮。
谢蔺把洗干净的衣服堆到木盆后,
抱着?盆子回了家。
到了家,桌上已经摆好了热腾腾的饭菜。
临近年关,
崔老奴想?给谢蔺吃好一些,
他特地蒸了蛋羹、腊肉,
还炖了鸡汤。都是荤肉,小孩多吃肉,
身体?也壮实一点。
谢蔺知道,他每天?都能吃上一个鸡蛋,是因为家中养的母鸡一天?只肯下一个。崔老奴为了把鸡蛋让给谢蔺,
会对孩子谎称鸡蛋是发物,他吃了身体?不适,
再不肯吃。
谢蔺和崔老奴坐在瘸腿的桌子上吃饭。油灯燃起的光线很?暗,墙也是芦苇杆子掺杂黄泥巴砌的,即便屋舍破旧不堪,但他依旧觉得心里很?知足。
微风吹散雾霭,眼?前的画面又变了。
谢蔺从一个五六岁的小郎君,长成了十?三四?岁的少年郎。
他总算有一身干净的青袍,吃饭时不用伸手扶着?摇摇晃晃的木桌,鸡蛋也不算是奢侈物,至少每天?吃上一个,心里也没有负担。
和儿时的苦难相比,谢蔺的日子越过越好了。
但在旁人眼?中,谢蔺于乡试中考了第一名,在八月桂榜夺魁“解元”,已是县郡里远近闻名的举人公,巴结他的乡绅员外大有人在,甚至有官家老爷想?将谢蔺认为养子,给他提供衣食住行上的支持。
但谢蔺无动于衷,他推辞了所有帮助与好意,依旧按照自己的方式攒钱、谋生。
谢蔺见过世间太多不公,他没什么远大理想?,只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在贫户需要帮助的时候,他能施以援手。
谢蔺就这么不识时务地活到了二十?三岁,他已过弱冠之年,却迟迟没有娶妻。
不乏有簪缨世家想?要攀交谢蔺,一个清贫的寒门?子弟,最怕身后无倚仗,会被?豪族门?阀轻而易举地摁死,他们?主动递上花枝,给谢蔺下帖,请他来府上参加茶寮,再将自家如花似玉的庶女儿推出去,同谢蔺结个姻亲。
但谢蔺面对那些环肥燕瘦的美人,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凤眸也冷得出奇。
世家大户诧异之际,又不免疑心,是不是谢蔺胃口太大,庶出女儿看不上眼??他们?虽然不甘心,可也只能拉出嫡女,同谢蔺交好。
然而,谢蔺还是没什么反应。
他的府上唯有一个随身伺候的老奴,连侍奉的婢女都没有,清心寡欲的样?子,都要让人怀疑谢蔺其实是沙门?僧人。
谢蔺不曾想?过成婚的事。
他形单影只,一直都是独身度日。谢蔺也曾幻想?过,若他同衙门?僚臣一般,娶了妻子,生下儿女,每日回家能看到灯火通明的厅堂,心里应该会觉得很?温暖。
但他命途多舛,又为君王趁手冷刃,保不准哪日命丧黄泉,他不能拖累无辜的姑娘家。
谢蔺并非良配。
直到他乔装前往中州剿匪时,发生了一桩意外。
谢蔺被?纪兰芷强迫着?,破了她的身子。他败坏了德行,丧失君子风仪。
谢蔺从来不知,自己原来是有欲的。如此汹涌热烈、难以招架的情.欲。
他承受不了的东西,却让纪兰芷承受了。
女孩儿从最起初急切地探索,不得要领地逼迫,到最后怯弱颤抖,哭泣忍受……实在是,很?可怜。
谢蔺扯开衣袍,用皱巴巴的衣裳,裹住早已精疲力尽的小姑娘。
纪兰芷昏睡过去,眼?角带着?泪,神情瑟瑟的,似乎很?不安。
小姑娘的眼?皮薄薄的,晕开一抹牡丹红。她的肌肤雪腻,吹弹可破,可修长的颈子上、肩膀上、锁骨处,都留有落红一般的吻痕。
是谢蔺的手笔。
他很?荒唐……
谢蔺原本只想顺水推舟,帮纪兰芷解开情毒,此事便也罢了。
君子慎独,君子擅忍,他不知为何,竟被渴欲掌控,他变得失控。
谢蔺心生愧怍,他小心翼翼捧起纪兰芷的肩膀与腿骨。
他连抱纪兰芷都不敢,怕自己力道太大,手劲儿揉碎了她。
可是,谢蔺垂下浓长眼?睫,他看到纪兰芷歪着头,汗湿了的额发遮面,她不知梦到什么,圆润的肩头轻轻颤动,不住往他的怀里缩。纪兰芷埋到谢蔺的胸膛,连脸都缩到没影儿,她钻进怀里,成了小小的、柔软的一团,像谢蔺小时候喂过的小白兔。
谢蔺忽的心生柔软,他把她拥得更紧了一点。
这一夜的云雨交.合,不过是一场飞来横祸。
但谢蔺并不讨厌纪兰芷,他甚至……有些怜爱她。
谢蔺抱纪兰芷回了草庐,他知她不适,特地取了水,拧了帕子,帮纪兰芷擦拭。
女孩儿被?放在榻上,谢蔺伸出玉琢的指骨,轻轻展开她,先是臂骨,再?*?
是腿骨。
谢蔺淡扫一眼?,眸色微沉,他避开眼?,不再冒犯纪兰芷,只用指腹沿着?女孩儿的四?肢百骸轻轻游动,要触不触地摩挲,再用帕子擦拭去那些他留下的痕迹。
是谢蔺欺了纪兰芷,他会负责。
理应如此,但谢蔺也会心生一缕怯意,他不知道纪兰芷怎么想?……若纪兰芷不愿下嫁于他,他该如何是好?
幸好,纪兰芷并没有拒绝。
她甚至怀上了两人的骨肉。
妻子有孕了。
谢蔺从来没想?过,他还可能有子嗣传代。
谢蔺不由?发怔,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数,令他有几分畏惧。
谢蔺不怕和纪兰芷成婚,也不怕和她养育一个孩子,他只是担心自己踏上的那条仕途会有阻碍,他的结局或许称不上圆满。
谢蔺会不会害了妻儿,会不会给他们?招致祸事?
谢蔺一面接受命数馈赠的礼物,一面私心作祟,谨慎布局……他想?活得更长久,他奢望能一家人圆满,和纪兰芷白?头偕老。
七年前,谢蔺和纪兰芷乡下生活的那段日子,是他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谢蔺从来不知,女孩家原来有这么多小脾气。
夜半要喝水,换衣要熏香,困倦的时候得让谢蔺哄着?才肯穿衣起身。
纪兰芷夜里怕冷,光是汤婆子暖被?窝还不够,非得谢蔺亲自盖被?,帮她温好一大片被?褥,她才肯懒倦地卧进去。
谢蔺深知,自己和纪兰芷除了有一夜肌肤相亲,彼此不算相熟,他想?婚后慢慢培养感情,可纪兰芷没心没肺,完全不把他当?成外人。
她白?日胆战心惊,惶恐地避开谢蔺身上的血衣、手里的长刀,夜里却会因冬夜寒冷,一心想?和谢蔺抱团取暖,小姑娘使劲浑身解数,钻到二哥的怀里,踏踏实实地入睡。
谢蔺的衣袖被?纪兰芷垫在脸下,小妻子睡得香甜,他不敢肆意抽衣,可未婚夫妻,同床共枕实在不合适。
无奈之下,谢蔺只能解开衣袍,小心翼翼脱身,任纪兰芷枕着?衣袖沉睡。
谢蔺待纪兰芷谨小慎微,他并非不喜欢她。
他只是想?让纪兰芷知道,即便两人的相遇有些不体?面,他对纪兰芷,还是会以礼相待。
谢蔺不曾看轻过她。
便是夫妻间床笫亲昵,也至少得在谢蔺拜见岳家,与纪兰芷行完婚礼后,再徐徐图之。
幸好,谢蔺的刻意冷待,保持距离,并未让纪兰芷介怀。
小姑娘很?有一股随遇而安的韧性?,她胆肥,生来没有害怕的事。
纪兰芷会有意无意试探谢蔺的底线,试图刺探谢蔺的心性?,但她发现?谢蔺什么都能忍受,无论是纪兰芷要谢蔺每夜帮她端水泡脚,还是纪兰芷睡前絮语,逼谢蔺第二日上街采买肉菜,亲自下厨给她煲汤……谢蔺太好说话?了,他和纪兰芷之前接触过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
纪兰芷一面觉得谢蔺柔善,一面又觉得他手持长刀的样?子凶悍,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应不应该害怕谢蔺。
可是,谢蔺会温柔地帮她穿衣、替她剥瓜果外皮、给她念枯燥无趣的诗文哄她入睡。
谢蔺会默默无言地守在她左右。
谢蔺虽然不苟言笑,却任劳任怨地照顾妻子。
纪兰芷早已不怕二哥。
纪兰芷主动去勾谢蔺的手指。
偶尔情动,她还踮起脚,在谢蔺的嘴角落吻。
小姑娘的吻轻轻柔柔,像是春日温煦的风,一触即分……谢蔺很?喜欢。
明明纪兰芷就在身边,谢蔺为什么还会想?念她?
谢蔺的身边弥漫的雾霭渐浓,纪兰芷的身影变淡了,她变得模模糊糊。
也是此刻,谢蔺才感受到深入骨髓的冷。
谢蔺想?起一些其他的事,他把长剑刺向清格勒,他的双膝埋进厚厚雪地里,他的手脚都被?风雪冻僵了。
他一动都不能动。
谢蔺似乎能听到纪兰芷压抑的哭声,他似乎能看到纪兰芷拖着?他的身体?,在风雪天?里无助地啜泣。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抱不了她。
谢蔺有一瞬间的失神,他觉得自己好像一具脱离身体?的游魂,他回不到躯壳里,无法捧着?纪兰芷的脸,安慰她,哄她别哭。
谢蔺眼?前的场景又一次变幻。
这一次,谢蔺回到了七年前。
七年前,纪兰芷谎称要去寺庙还愿,趁着?谢蔺不在家的时候,舍下父子两人,坐车逃离。
不知为何,那一辆载着?纪兰芷的马车出现?在谢蔺的面前。
他知道纪兰芷要逃回京城,小妻子想?离开他。
今日,他有机会留下纪兰芷,弥补分离七年的遗憾。
谢蔺拦在纪兰芷的马车前,等待马车靠近。
也是此刻,谢蔺的胸口剧痛,无数的鞭伤、刀伤裂开,强烈的痛感几乎摧残他的神志,谢蔺的衣襟上渗出血迹,弥漫上一片朱红色。
他早在和清格勒搏斗的时候,就受了致命伤。若非如此,清格勒怎会丢下他的尸身离帐,谢蔺又怎会有机会服下假死秘药,暗度陈仓。
可是,谢蔺还是太拼了一点,他这次的运气并不好。
谢蔺受伤太重,他时日无多。
谢蔺清楚知道,七年后的自己,其实没有一个很?好的结局。
他丢下纪兰芷,他连她的眼?泪都无法止住。
既如此,谢蔺何必强留住纪兰芷。
她忘了他,好好生活下去,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这才是谢蔺期盼的,属于纪兰芷的最好的结局。
谢蔺释怀一笑,他和车上的纪兰芷对望,看着?小妻子秀致的脸,男人冰冷的凤眸泛起一层暖意。
谢蔺对纪兰芷说:“枝枝,你走吧。”
去做你喜欢的事,即便要舍下他。
……
寝院里,医者鱼贯涌入,一盆盆血水被?仆妇们?端出。
纪兰芷看着?床榻上昏迷不醒的谢蔺,心中惶恐不宁,她忍不住握住二哥的手,一遍遍喊他的名字,招他的魂魄。
她不知道二哥梦到了什么,他的眉峰没有紧拧,他的神情恬淡,没有痛苦。
纪兰芷紧紧握住谢蔺的手,眼?眶骤然泛红,她鼻尖酸酸,心里很?难过。
二哥,不能、不能这么平静地舍下她。
纪兰芷害怕谢蔺冷,她把地上摆着?的暖盆端得更近。
草木灰被?风吹起,一粒粒烟尘落到纪兰芷的衣摆,她最爱漂亮,可是今日脏了衣裳,她也来不及拂去尘埃。
纪兰芷试图用炭盆来暖和谢蔺的身体?,她害怕他指骨发冷的样?子,没有一丝人气儿,好像永远都醒不过来。
纪兰芷低头,紧紧挨着?谢蔺的指腹,刺骨的凉意冷得她一个哆嗦。
纪兰芷泪盈于睫,可是这时,忽然有一道清冽温和的嗓音传来。
“别哭了。”
纪兰芷猛地抬头。
灯火煌煌,一室暖光。
男人睁开双眼?,薄唇苍白?、凤眼?狭长,他清癯的颈骨上缠着?纱带,伤口隐隐见血,幸好没伤至喉管。
谢蔺单臂撑起身体?,男人乌浓的黑发柔柔垂下,肩骨消瘦憔悴。
纪兰芷忍不住鼻子涩疼,“二哥。”
谢蔺忍住喉头的痒意,硬朗的指骨抵在纪兰芷眼?底,怜惜地搽去她的眼?泪。
一点一点,可眼?泪簌簌落下,怎么都抹不尽。
谢蔺很?无奈。
男人的手掌温暖,融融的暖意驱散寒冬风雪,就连炭盆里的火星子也如焰烬,随风飘扬。
纪兰芷偏头,挨着?谢蔺的手轻轻蹭着?,她怕惊扰这一场美梦,声音很?低,哭腔哽咽,她喊出一声。
“二哥,你回来了。”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第七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