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之外的京城,
即便过?了年关,都城还是一片银装素裹。
皇宫积雪深深,各个宫门均有披戴明?甲长枪的禁卫军把守,
戒备森严。红墙宫道里,往来办事的宫人俱是敛声垂首,
大气都不?敢喘,
生怕一个喷嚏就成了诅咒巫蛊,让乾宁帝的病情愈发加重。
乌木廊庑堆积了连绵霜雪,
远离朝会?大殿的尚春阁里,偶尔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太医们?跪在门槛外,
瑟瑟发抖,
如秋中枯叶,他们?一边磕头,一边劝皇帝一定要保重龙体。
乾宁帝躺在紫檀木龙戏珠纹床榻中,他病入膏肓,
莫说开口讲话,便是睁眼都疲乏得紧。
一旁随侍的大太监德方,
看到乾宁帝成了这副沉疴难起的模样,
泪意涌上眼眶,
他连声道:“陛下,您累了就好好歇着,
莫要起身?了。有什么事,您动动手指头,奴才来猜,
奴才来帮您办。”
乾宁帝为君多年,怎会?不?知自己的病症来得蹊跷。君王便是身?体没病,
每三日也会?让太医来请一次平安脉,他一贯康健,至多是年迈衰老?,又怎会?忽然恶疾缠身??
又看皇太子李泓治在他病后,立马揽过?朝政,将东宫养了多年的禁卫与府兵调遣进宫,名曰“多事之秋,亟待护驾”,其实不?过?是抢占先机,以防皇弟们?醒神回京罢了!
如今,长子监国,周皇后垂帘听政,不?过?两月,他们?便提拔了一批关南周家的官吏,明?摆着是要拥立少帝……乾宁帝心中一片怆惶,他养育身?边、一手带大的长子,竟起了不?臣之心!
为了手刃兄弟,李泓治罔顾衢州战情,任由外敌攻城,迟迟不?发军令,他心中装的唯有权势,并无百姓福祉,天下苍生。若他成为君王,纵容世家外戚做大,大齐国迟早要败在长子的手里……
而乾宁帝即便要废太子,阖宫都布满周皇后的人,他命谢蔺恩召入京的敕旨发不?出去,甚至可能因自己的警觉,诱发周皇后的杀心。
乾宁帝会?悄无声息死在宫里,他便是想讨逆,也得先离开皇城,再议日后。
乾宁帝咬紧牙关,他的颈上青筋暴起,对?德方艰难地说出几个字:“传……徐昭。”
德方低头,听懂了皇帝的话,忙躬身?去请人。
尚春阁外,全是坤宁宫的耳目,德方不?傻,他是老?成的宦官,自然明?白宫中要变天了。
因此,请徐小?将军入内一事,德方务必要掩人耳目,背着人去办。
朝中局势诡谲,瞬息万变。周皇后为了拉帮结派,一昧迎合世家门阀,打压寒门庶族出身?的文臣武将。
徐家一连遭到皇权倾轧,徐昭手掌内廷羽林卫的军权险些被?褫夺,幸好有御史台的谏官谏诤规劝,便是太子监理国事,也断没有废除父君王令的先例,若执意想削除军权,还需请示乾宁帝。
周皇后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惹是生非,反正不?过?半月,乾宁帝就能殡天了,届时再处置这些口舌硬朗的谏官便是。
忍一时风平浪静,后党不?再为难徐家。
可徐昭也知,宫闱中定是出了辛秘腌臜的事。所以周皇后才会?急不?可耐地夺权,拉拢臣工,匡扶太子。
待徐昭收到谒见君王的密令,他没有二话,即刻跟着德方,从密道进入尚春阁的寝室。
徐昭望着床榻上奄奄一息的君王,心中难受。
乾宁帝两颊凹陷,满头银发,形容憔悴,肉眼可见的瘦了好多。
乾宁帝执政多年,虽说也有过?失,但功大于过?,至少在他掌国的这些年里,国土未失,军将卷甲韬戈,休兵罢战。地方百姓生活说不?上富足,但好歹糊口度日没什么大碍。
徐昭知道,乾宁帝也算是个宵旰忧勤的好皇帝了,至少他没有为了贪图享乐,而蠹政害民。
可是,本该颐养天年的君王,竟落得这般气若游丝的惨况,徐昭心生不?忍,颤声道:“陛下,臣来迟了。”
乾宁帝听到少年郎哽咽的声音,长叹一口气。
他没有力气坐起身?,只动了动指骨,拼尽全力说出一句:“徐昭……送、送朕去衢州。”
徐昭沉声应是。衢州是谢蔺的封地,他知道,乾宁帝是想投奔晋王谢蔺。
乾宁帝听到徐昭的回答,放下心来,他执掌羽林卫多年,又有密道辅助,送他出宫并非难事。
只是乾宁帝若想翻盘,人活着不?够,还得手上有御敌兵马。
三郎与四郎都是好逸恶劳的闲散性子,唯有二郎谢蔺老?成持重,多谋善断。
眼下,只有他的次子谢蔺能救这个病骨支离的王朝。
乾宁帝要为谢蔺正名,要用自己命不久矣的残破之身?,号令州郡军所,听命于晋王,他能助谢蔺收揽兵马。
有君主支持,谢蔺清君侧的理由正当,他师出有名,再奉命率军,攻入上京,便不?是“无召离开封地”的乱臣贼子。
屋外狂风怒号,鹅毛大雪。
乾宁帝蜷曲指骨。
他能为谢蔺做的事,只有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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衢州,暮鼓响起,鼓声悠扬。
重建的城门缓缓关阖,将那些战败逃跑的狄兵隔绝于外。
城中一片狼藉,血气浓重,尸累如山。到处都是战后的惨景,地上铺满了厚厚一层箭矢、木盾、死去的战马,以及趴伏在地的兵卒尸体。
谢蔺醒转的消息传至军中,战神不?死不?灭的威名扬名北地,得到西域胡民与城中百姓的一致拥戴。
孙白良不?忍心谢蔺操持战后庶务,他自告奋勇去安顿灾民、收拾尸体、修建屋舍、预防战后病疫,每一步举措,都有谢蔺事先写好的文书指点。他怕自己没有命回到衢州,提前把这些身?后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谢蔺的人生雨打飘萍,他吃了许多苦……他考虑了所有人,唯独不?在意自己。
孙白良眼眶湿润。
高承一口咬下酒囊的木塞子,仰头猛灌一口烈酒。
他心里不?是滋味:“老?子这辈子最服的人就是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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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所寝房。
烛光拉长了女孩家俏丽的身?影,盆中炭火轻颤,星火飞扬。
纪兰芷本来想止住哭泣,但手背抵上眼皮,鼻子吸了吸,眼泪却忍不?住越流越多。
“二哥,我?好害怕……”
纪兰芷终于开始倾诉,她不?知该如何描述这种心情,不?算是失而复得的欣喜,倒像是劫后余生的后怕。
她凝望谢蔺苍白的脸色,消瘦的病容,忍了很久没敢哭。
直到他睁眼,纪兰芷才知道苍天菩萨听到她的祈愿祷祝,阎王爷和鬼差真的没有收谢蔺的魂,他们?放他回来了。
纪兰芷哭得眼角潮红,就连鼻尖都泛起浅薄一层朱红色。
谢蔺见了,有些无奈。
他勉力倾身?,想伸手去揽纪兰芷的腰肢,带她上床,但力道不?够大,稍一用力,肩骨上的伤口便隐隐开裂,渗出血色。
纪兰芷不?敢让谢蔺使劲儿,她慌忙脱去鞋袜,小?心掀开一角棉被?,躺到被?子里。
纪兰芷小?心翼翼地腾挪,直至挨靠进谢蔺的怀中。
她的动作拘谨,生怕哪里会?磕碰到谢蔺,硬邦邦地伸直膝骨,拉开距离。
倒是谢蔺探来清瘦修长的指骨,沿着突起的脊骨,抵上纪兰芷的后腰,温柔地将她按到怀里。
谢蔺抱住小?妻子,心满意足,他低声哄:“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纪兰芷听到谢蔺岑寂清寒的声音,不?宁的心神渐渐被?他抚平。
她安静地待在谢蔺的怀里,一抬头,她看到郎君白净的中衣领子,喉结被?染血的白纱裹住,骨相?嶙峋,在白布底下缓缓滚动。
纪兰芷伸手摸了一下,心疼地问?:“二哥,疼吗?”
谢蔺下颌绷紧,他握住纪兰芷为非作歹的手,摇头:“不?疼。”
纪兰芷有点难过?,她想,二哥为了不?让她担心,不?论?受什么伤,他都会?说不?疼。
可是,刀刃破肉,流血剐骨,怎可能不?痛?谢蔺只是知道,喊痛也无用,清格勒要他折节受辱,自然想看他痛苦的模样。他不?能让敌人如愿,这是他的骨气与自尊。
纪兰芷不?敢想谢蔺究竟受了多少刑,那时的他又该是存着何等悲壮的死志。
纪兰芷勾缠着谢蔺的指骨,她不?敢碰他的肩膀。
她想安慰谢蔺,怕那些苦难会?成为他的心结与梦魇。
纪兰芷忍不?住问?:“二哥在敌营里孤立无援,是不?是心里很害怕?二哥身?上受了那么多伤,我?好难过?,我?都不?知,那时的你?在想什么……”
谢蔺缄默不?语。
他看着女孩儿蜷在他的怀里。
纪兰芷因他的苦难而后怕,肩头颤抖,脊背僵硬,杏眸泛红。
小?姑娘原来有这么多的眼泪。
谢蔺很有耐心,他细致地帮她擦拭眼角的泪痕,骨节分明?的手按在纪兰芷的颊侧、嘴角,小?妻子的体温滚沸。
谢蔺的目光柔和,忍不?住想:能回家,真的很好。
隔了很久,他才慢条斯理地,回答之前纪兰芷问?的话。
那一日敌营受刑,鞭子与刀刃轮番上阵,谢蔺的肩背吃苦,遍体鳞伤。
他撑着一口气,任由无数血线沿着他肌理分明?的臂骨,淌向撑地的掌心指缝。
谢蔺失血过?多,昏昏欲睡,就连他的视线也变成猩红色。
谢蔺不?敢睡去,他一遍遍回忆妻儿,思念纪兰芷。
他不?想死。
谢蔺低垂凤眸,不?自禁地吻了一下纪兰芷的发顶。他嗅到独属于纪兰芷的馥郁花香,热热闹闹的,一点都不?淡雅。
谢蔺唇角轻扯了一下。
他说。
“我?在想,身?上伤疤太多了……你?看到了,兴许会?哭。”
“枝枝,我?不?想你?哭。”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第七十七章
谢蔺虽醒了,
可接下来要面对的事便是?他“矫诏欺君,私募兵马”的恶行。此事罪大恶极,涉嫌谋逆,
暗指谢蔺拥兵自立。
若皇太子和周皇后硬是?掐着此事做文章,恐怕谢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将以“逆贼”之身,
锒铛入狱。
然而,这一次,
谢蔺并不打算认罪。他深知手中无权便护不好妻儿,谢蔺第一次有了夺权的野心。他本就是?帝王之子,若储君不仁,
大可退位让贤。
谢蔺没有下令遣返肇州与靖州的兵马,
而是?继续以边防为由,操练兵卒。
此举也有暗示两州主将之嫌,孟辉与林沐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如何?不懂谢蔺昭然若揭的野心?
若是?从前,
他们必将恪尽职守,不与叛臣乱党同?流合污,
但这次守卫边关,
战事在即,
后党把持中枢朝政,明明早就收到战情急报,
却迟迟不肯派来一兵一卒,又有清格勒的通敌东宫的口述罪证……他们不难想象,若是?李泓治御极登基,
边城百姓随时会沦为权柄的牺牲品,他们这些镇守边关的军将谁都别想有一条活路了。
大齐国,
会成?为世家门阀手中玩物,届时军权分散到世家手中,门阀豪族都想登上高位,州郡被枭雄割据,各地再次狼烟四起,大齐百姓又会生活在一片水深火热之中……皇太子李泓治绝非济世爱民的圣帝明王,他是?世家拥立的少帝,他不会站在寒门庶族这边。
反观谢蔺,他一心忧国奉公,杀身救国,州郡子民、外域百姓无不称颂他的高风峻节。
谁是?明主,几乎一目了然。
只是?,跟着谢蔺闯荡,实乃一条不归路。若他们成?事,那便是?开国功臣,若他们战败,恐怕会牵连一家老小,孟辉和林沐心有顾虑,不敢冒进追随。只是?他们也没有完全掐断这条路,既然谢蔺还没提上京讨伐一事,他们便将兵马留在衢州,待日后再定夺去?向。
倒是?谢蔺以“戍边驻防”为由,招募驻军,不止造册收录那些在战火中失去?家人的衢州百姓,更有外域投诚的胡兵。
众人心知,都城的京官不管衢州百姓死活,任他们自生自灭,又有谢蔺派人私下散布“东宫勾结外敌,割让国土”的消息,黎民庶族对这个险恶的朝堂几乎是?恨之入骨,他们眼下只认谢蔺为贤主,唯谢蔺马首是?瞻,不再推崇后党。
自此,谢蔺手上共有近乎五万可用兵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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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揉碎,平原腹地被阳光照出?一片金芒。
厚雪覆盖的平原,到处都是?兽皮帐房,一顶顶扎在雪地里,好似燃尽的黑炭。
以观的父亲屠呼去?世,以观身为部落第一顺位继承人,他成?为北狄汗国新一任单于。
以观与谢蔺通过鹰隼小黑保持联系,在主子的吩咐之下,以观收拢那些从衢州逃回?来的溃兵,以铁血手腕平定北狄汗国内乱。
谢蔺在信上指点他:“狄人夺权谋国,不像齐国这般论礼制与章程,只要杀了头狼便能统领狼群。你要时刻枕戈待旦,日夜提防,警惕那些近身伤人的狄人勇士。只需再忍耐三月,三月后,我筹谋之事必有定论。到时候,若你不喜北狄,在部落中又难以服众,可以回?到齐国,当一个汉人。”
以观确实有回?齐国的心思,可他知道?,接下来的三个月,是?谢蔺至关重?要的一段时日,以观必须稳住外患,不给?主子拖后腿。
于是?,以观日夜提高警惕,防止部落内部危机四伏的暴动,还没一个月,他已经杀了七个叔侄,三个部落酋长,两个奉命行刺的狄人公主了……
以观抖去?剑柄上的污血,面无表情。
以观想到为他赐名、教?他读书武艺的谢蔺,又想到逢年过节给?他准备点心烤肉的纪兰芷……以观虽然看起来冷漠,但他对恩人也怀有赤忱的感激之心。
以观不想再眼睁睁看着家人离世,因此他会尽力而为。谢蔺和纪兰芷的后顾之忧,由他来铲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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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蔺的筹谋,纪兰芷早早知情,与其坐以待毙,她倒是?很支持谢蔺殊死一搏。
经过衢州一战,纪兰芷深知后党的阴损毒辣,若是?他们再不反击,待李泓治真的称帝,那全家都只有赴死一条路了。
因此,纪兰芷并没有妨碍谢蔺的计划,她为了让二?哥放心,照旧和左邻右舍来往交际,吃喝玩乐,脸上看不出?一丝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