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云和菱枝端着水盆,进进出出了好几趟,面色惶惶,满脸急色,看着床榻上烧得不省人事的主子,两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江晚芙是夜里忽然发热的,回来后,她一直还算冷静。
甚至还好生安慰了吓着的惠娘等人,晚膳时也不见异样,只是比平日少吃了些。可到了夜里,却忽的烧起来了。
幸好今夜守夜的是惠娘,她比几个小丫鬟细致些,怕自家娘子冻着,总会进来瞧一眼,这一瞧,差点没把魂给吓没了。
榻上的本该安安稳稳睡着的小娘子,不知何时便发热了,面色酡红,唇上干得破皮,浑身滚烫,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热气。
想起那时候的事,惠娘心里还是一阵后怕,取下江晚芙额上的帕子,原本冰凉的帕子,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已经温热了。
惠娘再不敢耽搁,咬咬牙,发了话,“你们两个守着娘子,我去寻二夫人。”
借住在旁人府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况是大晚上惊动府里人,可若再拖下去,只怕是要出事的。
纤云和菱枝到底年纪小,没经过事,听了这话,颤着声答应下来。
惠娘很快出去了,两人一个换帕子,一个端凉水,手都泡得通红了,也不见榻上的人醒,吓得手都在发抖。
不知换过几盆水,终于,院里有声音了。
丫鬟在外头敲门,乱七八糟道,“纤云姐姐,菱枝姐姐,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纤云立马跑过去,一把拉开门,见丫鬟云彩身边,站着个白须的老者,顾不上找惠娘,忙将人往里请,哭着道,“您快看看我们娘子吧,她烧了一晚上了。”
那大夫匆匆进来,菱枝已经拉好帐子,大夫搭脉,又问了纤云几句,便从药箱里取出个瓷瓶,从中倒了一粒药丸在手心,道,“服侍你们娘子服下,若是咽不下,泡开喂下。”
纤云赶忙小心翼翼接过来,和菱枝一人端水,一人拍江晚芙的背,硬是将一颗药丸给喂了下去。
药丸下肚,很快便有了效果,几乎只是两刻钟不到,纤云再去摸自家主子的额头,已经几乎与常人无异了。
大夫倒是没走,一直守着,见状又给搭了一回脉,这回神色从容了不少,道,“这药丸药性重,不可多服。我再开几幅药,性温些,加三碗水,熬一个时辰,早晚各一碗。记住,饭后服用。”
纤云忙接过药,一字一句记下医嘱,又感激地要送大夫。
守在门口的云彩却主动请缨,道,“纤云姐姐,我去送吧。”
纤云这会儿也不敢走开,忙点了头。
同一时刻的立雪堂里,绿竹守在月门外,手缩在袖子里,冻得瑟瑟发抖,远远望着空无一人的小径,等看到一个青绿身影,双眼一亮,赶忙招手,低声唤她,“云彩!”
云彩小跑过来,喊人,“阿姐!”
绿竹顾不得同她说其他的,忙问,“怎么样了?”
云彩小声道,“大夫给瞧过了,开了药,烧已经退了。”
绿竹听了,神色一松,对自家妹妹道,“那就好。你快回去吧。若旁人问起大夫的事,你就说是管事请的,别提立雪堂。我去给世子回话。”
说罢,冲她摆摆手,进了月门,提着灯笼,匆匆忙忙入了院子,一抬眼,便瞥见自家郎君站在屋檐下,只穿一件薄薄的外衫,面色如常站在那里。
绿竹三两步过去,低声回禀,“郎君,大夫去过了,开了药,江娘子已经退烧了。”
陆则听罢,只“嗯”了声,才觉身上有几分寒。
他轻呼一口气,望了眼山峦上的明月,没说什么,只转身回了屋。
第
16
章
绿锦堂的事,陆致是第二日才晓得的。
他晨起后,要出府,路上便听见几个洒扫的小丫鬟在低声抱怨。
一个道,“昨夜又是开门又是关门的,可闹得人不得安生。我一夜都没怎的合眼,可折腾死了我了。”
另一个也打了个哈欠,抱怨道,“可不是么?!听我阿叔说,是绿锦堂住的那位表小姐得了急症,半夜惊动了二夫人,说是要请大夫。”
原本说的那位闻言却不抱怨了,睁大了眼,“江娘子?那她怎么样了?没事了吧?江娘子人很好,我先前有个小姐妹,在绿锦堂伺候,后来生病挪出来了,江娘子还叫身边人,送了银两给她傍身。”
后来的话,陆致便没有再听了,他匆匆回了明思堂,采红见状,忙上前来,“大爷怎么回来了?可是落了什么东西?”
陆致却不似一贯那样温和,没顾得上理睬采红,径直进了屋,取了名帖出来,唤了常宏进来,道,“去,拿我名帖,请刘太医来一趟府里。”
常宏还毫不知情,有些疑惑,“可是大爷哪里不舒服?”
陆致只道,“请刘太医直接去绿锦堂。”
绿锦堂这名字一出来,常宏立马明白了,赶忙应下,急匆匆便出去请大夫了。
陆致又叫了声,守在门口的采红立马进来了,道,“大爷有什么吩咐?”
陆致想了会儿,道,“你去趟绿锦堂——”说到一半,却又停住了,来回踱步,最终却是道,“算了,你不必去了。”
采红正纳闷着,却见自家大爷径直走了出去,步子很快,几乎一眨眼的功夫,便走出了庭院了。
绿锦堂里,江晚芙已经醒了,正坐在床榻上,被惠娘几个“逼着”用早膳。
生病坏胃口,舌头尝什么都没味儿,尤其眼前摆着的清淡白粥,吃起来更是味同嚼蜡。
江晚芙吃了小半碗,便放下勺子,软声道,“惠娘,我实在吃不下了。”
惠娘平日里十分纵着自家主子,这时候却是不答应了,道,“娘子体虚,正该多吃补身。奴婢晓得白粥寡淡,等您好些了,您想吃什么,奴婢都给您做,好不好?”
菱枝也守在床边,巴巴地道,“是啊是啊,娘子再吃几口。奴婢给您唱歌怎么样?您再吃几口……”
这幅模样,江晚芙哪里还拒绝得了,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吃,吃了几口,便有些想吐,也硬生生忍了,皱着眉,愣是吃药一样,把一碗粥给吃了。
待放下碗,别说气色好些,反而还不如之前了。
纤云恰好端了药来,江晚芙这回也不要人劝了,皱着眉,一口气喝完,惠娘顺势朝她口里塞了个蜜饯,道,“娘子含着甜甜嘴。”
江晚芙颔首,含着蜜饯,藏在腮帮子里,甜味很快冲淡了那股苦味。
纤云端着药碗出去,菱枝也跟着出去,屋里便只剩下惠娘在伺候。
江晚芙靠着枕,脑子里还有些晕,便有一搭没一搭同惠娘说着话,问她昨天夜里的情况。
惠娘便道,“昨个夜里,娘子烧得厉害。奴婢不敢耽搁,也不敢惊动了旁人,便去了二夫人院里。
二夫人听说您病了,便叫人取了对牌,请了大夫回来。”
庄氏管家,惠娘去寻她倒不算错。这深更半夜的,没有对牌,别说请大夫,便是连国公府的门,都踏不出去。
江晚芙闻言轻轻颔首,声音还有些低哑,轻声道,“等我好了,该去同二舅母道谢才是。”
惠娘也是点头,话里满是感激和后怕,道,“多亏了二夫人。您昨晚都烧糊涂了,一直胡乱叫着夫人和小郎君,一边叫着,一边还掉泪,水却是一点儿都喂不进去,真是把奴婢几个吓坏了。”
听惠娘这样说,江晚芙便笑了笑,道,“怪不得今早起来,眼睛涩涩的。”
惠娘闻言,立马要去取湿帕子来,给她敷眼睛。湿帕子敷在眼睛上,凉气浸润着眼,很舒服,江晚芙索性闭着眼,仰着脸,静静听着惠娘在耳边絮絮叨叨说着话。
正听得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似乎听到了推门的声音,江晚芙也没在意,无非就是纤云或是菱枝。
惠娘却是看了眼进来的纤云,起身出了内室,才问她,“什么事?”
纤云支吾了一下,走过来,低声朝惠娘道,“大郎君过来了,说要见娘子。”
惠娘倒是并不知道昨日那廊亭的事,得知陆致过来探病,第一反应便是高兴。
紧接着才道,“可娘子才醒,身子还虚着,见不得风,如何能见他?”
说到这里,惠娘顿时有些埋怨起陆致来,这位主儿一贯规矩守礼,怎的今日倒忘了这规矩了,难不成叫娘子蓬头垢面去见他吗?
那如何使得?!
纤云却道,“我也是这样说的,可大郎君说了,便是隔着扇门,能同娘子说说话,也是好的。”
“这……”惠娘一听,都有些傻了,这话不可谓不柔情。
但平日里,她愣是没觉得这位大郎君待自家娘子多特殊,她一时不敢拿主意了。
若是旁人,她替自家主子一口拒了就是。可陆大郎日后也许便是自家娘子的夫婿,因着这层关系,她也不敢直接把人朝外赶。
惠娘迟疑了会儿,到底是回了内室,江晚芙虽没听见两人说了嘀嘀咕咕说了点什么,可见惠娘进进出出的,便猜到有事,摘了湿漉漉的帕子,抬眼问她,“怎么了?”
惠娘便把事情说了,末了迟疑问道,“娘子,咱们见是不见?”
江晚芙听罢,抿抿唇,抬眼道,“人都来了,总不好把人往外赶。服侍我换身衣裳吧。”
惠娘一惊,“去正厅?”
江晚芙点头。
自然是去正厅,她有什么架子,让堂堂国公府的长子隔着门同她说话?
她若真这么干了,那在长辈眼里,便要留下个自大娇气的坏印象了。
江晚芙一贯是说做便做的性子,既决定要见了,便叫纤云去将人请到正厅,自己撑着起来,穿了裙衫,头发倒只简单梳了下,不求繁复,只不失礼便行了。
待收拾好,惠娘就扶着她朝正厅去。
待到了正厅外,江晚芙便不要惠娘扶了,自己稳住身子,脚下虽还有些虚浮,却也算一步一走,没磕没碰进了正厅。
陆致坐在正厅里,手边是一盏茶,他却没心思喝,只抬眼望着正厅来人的方向。
直到见到进来的江晚芙和惠娘时,才忍不住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似乎是想迎上去,却又碍于礼节,停在了原地,最终满腔的担忧和焦虑,只化作一句,“江表妹,你身子如何了?”
江晚芙折腾着起来见客,原本心里是有些不快的,可见陆致这幅担忧失态的模样,不似作伪,却又有些心软了。
无论如何,陆致来探病,总是好意。这么一大早的,陆致早早来了,光是这一番心意,她也不该怪他的。
江晚芙在心里叹了口气,抿唇露个温软的笑,轻声道,“已经好多了。”
说着,语气中又带了点关切的问他,“表哥今日不是要去鸿胪寺么?我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表哥不要为我误了正——”
话没说完,却被陆致一句话打断了。
他忽的开口,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样,道,“表妹,我有话与你说。”
江晚芙微微一怔,看陆致一贯温和的眼睛里,带着些坚定,迟疑一瞬,朝身旁惠娘点了点头。
惠娘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福了福身,便退了出去。但为了避嫌,正厅的门依然开着。
临退出去前,惠娘蓦地抬眼,看了一眼坐在厅中的一对人,郎君温文儒雅,娘子清丽柔美,一眼看过去,是再登对不过的一双璧人。
娘子命苦,若陆大郎是娘子的良配,有国公府撑腰,那姐弟俩再不必过这样战战兢兢的日子了。
若真是如此,倒也不失为一桩如意姻缘。
惠娘这些心思,江晚芙自然不知,但她不蠢,多多少少从陆致的态度里,看出了点什么,微微抬起眼,望着对面坐着的陆致。
陆致被这样一双清亮明润的眼望着。胸腔之中,忽的生出一股杂糅着冲动意气、怜惜、保护欲等诸多复杂心绪的情绪。
自晓事起,陆致便知道,自己有个未婚妻。但他一直对这个只存在于祖母父亲口中的未婚妻,有些陌生。
直到初见,江表妹一袭素白罗裙,站在江风里,连裙边的芙蓉花枝纹路,在他后来的记忆中,都无比的清晰。
那一刻起,他才真真切切意识道,她是自己的未婚妻,这个柔美清丽的小娘子,远赴京城,是为了他而来。
后来的相处里,她总是那样规矩守礼,见了他也从来只是一句“大表哥”,仿佛他与二弟没什么差别。
他自然知晓,她这样做没错,可心里总是隐隐有些失落。
他将她视作自己的妻子,自然也希望自己在她心里,是不一样的,和二弟不一样,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但他也知道,小娘子娇怯,初来乍到,难免有些紧张,等日子久了,也许就好了。
他不是等不起的,他不如二弟聪慧,不如三弟能言善道,不如四弟专注,唯有一件事上,他远胜过他们,那便是耐心。
他想,等一等就好了。
可是现在,陆致不想等了。
他若是早些把这些话说出来,表妹不必在府里过得这样战战兢兢,连夜里生病,都要四处去寻人,讨要对牌,才能求来大夫。
这样的日子,他也经历过。他是庶子出生,小的时候,父亲常年不在府里,永嘉公主带着二弟进了宫,祖母回家探亲,他那时候跟着姨娘住在宣香院,夜里发烧,呢喃说着胡话,吃什么吐什么,到最后,姨娘什么都不敢喂他。
姨娘抱着他,去求二夫人,三更半夜,白日里到处都是人的国公府里,一片漆黑,像是只有他们母子一样。
直到现在,他都清楚得记得,姨娘无助的哭声,和那个连一盏灯都看不见的夜晚。
她是他的未婚妻,他本该保护她的。
第
17
章
绿锦堂里,陆致刚刚离去,惠娘便立即进来了,见自家娘子还坐在原处,似有些发怔,赶忙走了过去,小声唤她。
“娘子,娘子……”
江晚芙被唤得回过神,仰脸看着惠娘,应了她一声,“惠娘……”
“奴婢在。”惠娘见自家娘子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一时怀疑陆大郎莫不是欺负了自家娘子,也顾不得尊卑了,当即蹲下来,低声询问,“娘子,陆大郎同您说了什么?”
江晚芙闻言,没作声。
回想起刚才的事,她还有些懵。
其实,陆致倒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他的话,从来同他这个人一样,内敛温和,尺度拿捏得当,从不失礼。
他方才,也不过是言辞恳切,神色诚恳,对她道。
“表妹,今日我来,除了探病,另有一件事,想同表妹说。
你我二人的婚事,乃长辈所定,自当遵从长辈心愿。我本想,等父亲回京后,再提此事,但如今却觉得,早些定下或许更好。
我忝居长子之位,底下弟弟受我连累,到如今也未曾定亲。思来想去,深觉愧疚。所以,我想——”
陆致说着,抬起眼,认认真真望着她,温和询问,“我想今日就去见祖母,请她老人家拟信去苏州,同江姑父商议定亲之事。”
陆致突然说这些,实在出乎江晚芙的意料,就算婚事是长辈所定,她对这桩亲事,原本也并没有抱什么期待。
甚至,她来京城之前,是做好被退婚的打算的。
她甚至想过,等老国公夫人暗示要退婚时,她如何借这桩不成的婚事,去为自己、去为远在苏州的阿弟,换取一些筹码。
然后,让国公府体面地退婚,绝口不提这桩经年旧事。
自来了国公府起,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这桩婚事,只当自己是来做客的。
这些想法,她自然不会和任何人提,连惠娘都以为,她是冲着和陆致定亲来的。
但实际上,她真的没想过高攀陆致。
所以,刚刚陆致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心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不是高兴,也不是惊喜,只是不知所措,还有些不合时宜的慌乱。
惠娘见她迟迟不开口,有些心焦,忍不住低声催促,“娘子,可是陆大郎欺负您了?”
江晚芙抿着唇,轻轻摇摇头,开口道,“大表哥说,他想请老夫人写信,同父亲商议定亲一事。”
江晚芙这短短一句,却是把惠娘给惊住了。
她一阵惊讶,旋即面露喜悦,有点不敢信的追问,道,“娘子,您没哄奴婢,陆大郎真的说要了定亲?”
等问出口,惠娘便晓得自己犯蠢了,自家主子最是稳重规矩的性格,如何会胡编乱造些话。
只怕陆大郎方才在屋里,说的还不止这些,只是娘子脸皮薄,说不出口。
于是,不等江晚芙开口,惠娘便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道,“瞧奴婢这张嘴,又乱说话了。娘子自然不会哄奴婢的。”
说着,望着江晚芙的眼睛,渐渐地湿了,有了几分泪意,几缕眼纹处湿润了。
江晚芙一怔,用袖子替惠娘擦了眼泪,小声道,“惠娘,你怎么了?”
惠娘低头自己抹去了泪,蹲下身,仰着脸笑着道,“奴婢是替娘子您高兴。老夫人若还在世,一定高兴得合不拢嘴,风风光光为您送嫁。
还有夫人,她若还在,得知您嫁到国公府,定然也安心了。
您和陆大郎的亲事,是夫人和国公爷二人定下的,那时您还不记事,大约不知道,夫人高兴了许久,说国公府算是她半个娘家,老国公夫人待她恩重如山,您嫁去国公府,她最放心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