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娘,我饿,
有吃的吗?”
惠娘一早晓得她肯定要饿的,
晚饭都没吃,
点头道,“叫膳房温着粥呢,奴婢叫人去取。”
说罢,惠娘就出去了。
江晚芙喝完杯盏里的水,整个人恹恹的,提不起精神,一是没睡醒。
二来么,果然喝酒误事,她这个酒量,日后还是不要饮酒了。
想到酒,脑子里忽的划过最后清醒时的画面,似乎是她和纤云在曲廊上坐着歇息,然后……然后,遇到了二表哥?
江晚芙一怔,努力回想着后来的事。但记忆就跟断线了一样,她想得头都疼了,却还是丁点儿没印象,下意识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这一抬手,却恰好甩出一截眼生的绸缎,她一愣,拿在手里,仔细一看,愣住了。
是截袖子,云白织金,绣着吉祥云纹。方才大约是被她手腕压着,缠住了,所以一抬手,就被带了出来。
但这袖子,一看就是男子的啊……
她正望着那莫名出现的袖子发呆,惠娘却是端着粥回来了,米粥用瓦罐小火熬了一晚上,温在灶上,煮得软烂,放了切得细细的红枣丝和剥了皮的核桃肉,一掀开盖子,香气立即漫延了整个内室。
惠娘舀了粥,捧着走过来,见自家娘子呆呆望着那截袖子,唤了她一声,“娘子?”
江晚芙回过神来,放下手里的袖子,接过红枣粥,喝了两口,还是没忍住,“惠娘,这袖子是……”
江晚芙不问还好,一问就彻底把惠娘的记忆给勾了起来。
今日娘子去参加陆小娘子的生辰宴,本以为要到天黑才回来的,结果娘子早早就回来了,还是被卫世子背着,进了绿锦堂。
她一问纤云,才晓得,娘子吃多了酒,醉得厉害,便提前回来了。结果路上遇见了世子,世子便送娘子回来了。
要叫她说,娘子既然已经和世子定亲了,赐婚的圣旨还在屋里供着呢,便是背一背,也算不得过分。毕竟,更过分的事,世子还不是早就做了。
更何况,自家娘子被遮得严严实实的,连头发丝都没露。
她没必要真拦着。
可接下来的事,就有点叫她不敢看了。
进了屋,自家娘子却不安生了,死死拉着世子的袖子,一个劲儿喊爹爹,哭得可怜极了,脑袋一个劲儿往世子怀里蹭。
世子居然也好性子,纵着娘子折腾,没露半点不耐,愣是等娘子折腾累了,沉沉睡去,才起身要走。
结果刚一起身,就又没了动静。
她那会儿守在屋里,自然赶忙上前查看,结果娘子睡是睡了,也睡得很沉,可手却还紧紧攥着世子的袖子。
最后还是她寻了剪子来,愣是把那截袖子剪了,世子才得以脱身。
想起世子走时那句吩咐,惠娘迟疑了会儿,还是没直说,只委婉道,“是世子的。您醉得厉害,世子便送您回来了。”
但惠娘没说,不代表江晚芙猜不到。
若只是送人,做什么要剪袖子,肯定是她拉着陆则不放,陆则走不成,才只能剪了袖子的。
江晚芙脸上一热,有点羞愧得无地自容了,掩饰地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却有点食不下咽,眼神瞥到那截袖子,又不自觉红了耳垂。
真的好丢脸啊……
以后再也不要喝酒了——
江晚芙红着脸,吃了小半碗粥,甜丝丝的粥,倒是叫饿了许久的肠胃都舒服了许多。
她想了想,还是仰起脸,红着脸问惠娘,“惠娘,我喝醉了,没说什么胡话吧?”
惠娘被问得一愣,眸中划过一丝怜惜,摇摇头,柔声道,“娘子哪有说什么胡话,奴婢守着呢。”
听了这话,江晚芙才略微松了口气,总算没有太丢人。
醉得不省人事,拉着人不放,害得二表哥把好好的衣裳给剪了,这也就算了,真要再乱七八糟说点什么,她就真的没脸见人了。
江晚芙边想着,边把吃空了的碗递给惠娘,觉得眼睛有点涩,揉了揉,但这么一折腾,却是没什么睡意了。
但她不睡,惠娘也肯走,非要坐着陪她,任江晚芙磨破嘴皮子,都是一句“奴婢不困”。
江晚芙不是喜欢折腾人的主子,只好改口说自己困了,躺了下去,闭上眼。
惠娘见状,替她掖了掖被子,轻轻拍着她的肩,低声哼唱着苏州民谣,微微沙哑的声音,唱着柔婉轻嗲的小曲,伴着窗外低低呜咽着的风声。
在这样的歌声里,江晚芙逐渐起了困意,就那样沉沉睡了过去。
惠娘见她睡熟了,才适时停了下来,望了眼小娘子乖顺细腻的侧脸,眉眼干净,实在像极了先夫人,不禁想起白日里看见的那一幕。
她跟着进屋后,就看见自家娘子攥着卫世子的袖子,细细的手指,攥得好用力,一声声喊他爹爹,乖乖仰着脸,脸色酡红,轻轻地问他,“今年阿芙生辰,爹爹在家吗?”
大抵是白日里见了陆小娘子的生辰宴,又吃醉了酒,便想到自己身上了。
惠娘低头算了算日子,不禁一叹,离娘子的生辰,也不过就半来个月。
她们住在国公府,自是不要想大肆操办的,没得这样不懂事的。
至于老爷,惠娘只想冷笑,自从先夫人去世、继室进门,每逢姐弟俩的生辰,老爷更是连过问一句都没有,继夫人一个后娘,自然更不会提。
要知道,当年夫人还在的时候,每逢小娘子生辰,府里从来都是热热闹闹的,一家人聚在一起。
小娘子自小懂事,性子又讨人喜欢,生得也跟画中人似的,阖府上下都极喜欢她,待她生辰那日,还会拿些稀奇玩意儿逗她,夫人见了,也从来不说什么,只站在屋檐下,面上挂着温柔的笑。
那样温柔的人,到临死的时候,却形容枯槁,神志不清,连自己最疼的女儿,都认不出了。
惠娘想起从前的事,眼睛蓦地一湿,用袖子擦了泪,小心吹灭了灯,迈着轻轻的步子出去,将门掩上了。
隔日起来,江晚芙仍觉头昏脑涨,看着那截袖子,更加心烦意乱。
惠娘见她这样,倒是主动开口,“娘子若觉得过意不去,不如亲自做点什么,叫人给世子送去。想来以世子的性子,定然是不会怪您的。”
江晚芙倒不是怕陆则怪自己,毕竟一身衣裳罢了,陆则哪里会那样小气,那时候两人还不熟,陆则便整盒子的玛瑙随意赠她,出手那样阔绰。
但怎么说呢,陆则好心送她回来,她总要有点表示,才算礼尚往来。若连一句感激都没有,岂不是显得她格外冷淡?
江晚芙在心里纠结了一圈,最终还是在惠娘的建议下,做了几碟子糕点,考虑到男子大约不嗜甜,还特意比平时削减了几分糖,尝起来,虽还是甜糯的口味,却也算得上清爽。
一碟子红枣荷花酥、玫瑰馅饼、珍珠糯米丸、桂花玉带糕。
用青瓷碟装着,整整齐齐摆在四层高的彩漆方盒里,等到了下午,就叫人送去了立雪堂。
人一走,江晚芙就松了口气,其实这种带点讨好意味的事情。
她不习惯做,但两人婚事都定下了,又有过那样的肌肤之亲,她就是再不习惯,也该学着把陆则,当做自己的未来夫君了。
她一贯是个务实的人,其实,从赐婚圣旨到手的那一天起,她便生了这种念头。
夫妻之道,她其实没有学过,母亲来不及教她,祖母也不曾教她。
但她私下琢磨过,都是夫妻,为何有的人最终成了怨偶,彼此埋怨,有的人哪怕没有感情,也能做到相敬如宾,而有的人,在日渐的磨合中,最终成为了彼此最亲密的爱人。
她自然希望,自己和陆则,能够是第三种。毕竟是要在一起生活一辈子的人,但倘若他们做不成第三种,那做第二种,也是好的。
总胜过彼此埋怨得好。
江晚芙这番心思,陆则自然无从知晓,男子天生不会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在后宅上,外头的事情,占了他绝大多数的心神。
所以,他回到立雪堂,见绿竹捧着彩漆方盒进来,说是绿锦堂江娘子送来,谢他昨日送她回去的时候,还愣了片刻,脑海里立刻划过那日朝她喊爹爹的小娘子,泛红的脸、含泪的眸,望着他的模样,又乖又怜人。
那一瞬间,他真的有种自己又当爹又当未婚夫的感觉。
怎么说呢,啼笑皆非,但又觉得,那样哭着的小娘子,意外地招人疼。
陆则搁下笔,开口,“拿过来吧。”
绿竹将方盒捧过来,很快便出去了,陆则垂下眸,取了盖子,入目是最上层的桂花玉带糕,雪白的糕点,点缀着淡黄的桂花粒,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夹杂着米糕的甜香。陆则一贯不喜甜,也难得被勾得起了点品尝的兴致。
尝了一口,自然是甜的,但又没那么甜,甜而不腻。
陆则咽下那一块,又取了第二块。
是挺甜的,但想到小娘子早上醒来,想起昨日的事,羞得恨不得在床榻上打滚,还要红着脸给他做糕点,末了眼巴巴送来,就觉得,若他不吃,岂不是太对不住那小娘子了?
第37章
第
37
章
陆书瑜的生辰过后,
天仿佛一下子冷了下来。
再过七八日,更是冷得人打颤。
这一日,江晚芙晨起后,
坐在梳妆镜前,
纤云和菱枝几个替她梳头时,
她从半开着的窗户望出去,外头已看不大到什么绿了,倒是结了薄薄的霜。
今日难得天晴,日头极好,惠娘就在院里,催着几个丫鬟婆子,将过冬要用的被褥和衣裳搬出来,在院里晾晒。
吩咐罢,
进门后,见江晚芙正望着窗外呢,走过去,问她早膳想用什么,
主仆俩说过几句话。
江晚芙就朝惠娘道,
“惠娘,这几日你支些银子,
去外头布庄买些缎锦,
寻个手艺好的铺子,替父亲和夫人做几身冬衣。恐他们久未入京,
不知京中严寒。”
苏州的冬天,自然没有京城的冬天长,
也不如京城的这样冷。
因着她的亲事,
江父继母和阿弟已经在进京的路上,
江晚芙虽和父亲不甚亲近,和继母更只是面上和气。但她是妥帖的性格,绝不会落人口舌。
惠娘听罢,很快明白过来,一口应下,“奴婢晓得了,娘子放心。”
江晚芙抿唇点头,又道,“再叫布庄送竹青、宝蓝、石青、月白的缎锦来,各一匹,底纹就选素色的,若有菖蒲团花的,也可要一匹。阿弟的衣裳,我们自己做。”
铺子里做衣裳,总没那样细致,倒不如她带着几个丫鬟婆子,自己做来得好。从前胞弟的衣裳,便也一直是她在做的。
惠娘又应下,很快就出去传话去了。
江晚芙用过早膳,就去福安堂给老夫人请安,隔着厚厚的棉帘,就听见庄氏欢喜愉悦的笑声,不知是遇见了什么好事。
丫鬟打起棉帘,江晚芙踏了进去,和老夫人请过安,又与庄氏赵氏见了礼,“见过二舅母、三舅母。”
庄氏倒是一如既往的待她和气,“阿芙来了啊,快坐。”又叫婆子倒盏热牛乳给她。
江晚芙落座,却没瞧见陆书瑜,陆老夫人见她抬眼寻人,便道,“阿瑜昨日跟谢夫人去上香了,估计过几日才能回来。”
江晚芙闻言,倒是不觉得意外。谢家这位夫人,是谢三郎的生母,是京中出了名的贤良淑德,且对陆书瑜这个未过门的小儿媳,一直十分关照,怜她没有双亲,常常带在身边,视作女儿般,亲自教导。
陆家想着,陆书瑜迟早是要过门的,提早与婆母打好关系,日后进门,总是轻省些,且谢家家风清正,谢夫人也是个和气人,倒也未曾拦着。
中间出了这个小插曲,也不过寥寥一句,话题很快回到了庄氏的身上,她面含笑意,满脸红光,开口继续道,“阿琇这孩子还瞒我,其实那日母亲寿辰,她回来时,肚里便有消息了,怕我不让她回,愣是瞒着没与我说,还不许姑爷说!
这孩子,真是越发不听话了。我昨日就训她,母亲您是多和善的人,若晓得她是有喜,才回不来,哪里会责怪她,高兴都来不及的事!”
庄氏嘴上说女儿不听话,实际上句句都在夸闺女孝顺,还顺势捧了陆老夫人一把,这话说的委实漂亮。
江晚芙在一旁听着,才知道,原来老夫人寿辰那一日,陆书琇是有了身子的,怪不得那日宴上,她一滴酒都未沾,走路也格外小心。
不过,京中有“不足三月不广传”的规矩,说是怕头三个月,胎儿不稳,说出去后,惊扰了胎神,不利于安胎。还有一系列琐碎的禁忌,江晚芙也只是听过一耳朵。
但这种事情,自然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
陆老夫人听罢,果然十分高兴,年纪一大,就希望府里子孙满堂,热热闹闹的。
再一个,陆书琇是孙辈里头一个出嫁的,不过一年,就有了喜,这也算是给后边带了个好头。她含笑点头,道,“是大喜事。”
庄氏自然最高兴不过,红光满面的样子,人活似年轻了几岁。
明明她比赵氏还年长个四五岁,看上去,人却比赵氏年轻不少,倒是把一旁的赵氏,衬得一脸苦相。
而此时的赵氏,心里何尝不是苦涩难忍。
她不敢说自己命苦,但和大嫂、二嫂一比,却也实打实算不上命好。
大嫂是公主,这便也罢了,她们与她没得比。但庄氏和她前后脚进门,不过相差一年,庄氏很快生了一双儿女,人也机灵嘴甜,入了婆母的眼,管着家里的庶务。
她呢,膝下无子,年轻的时候,什么苦汁儿没喝过,一条舌头都苦得尝不出味儿了,肚皮还是没动静,后来不得已,开口给三爷几个姨娘停了避子汤,没两个月,其中一个就有了,还是个儿子。
要说之前,她还疑心是陆三爷的毛病,这回是半句话都说不出了。
好在陆三爷重规矩,发话把庶子记在她的名下养。否则,她在这个府里,哪还有容身之所?
如今看庄氏红光满面,走到哪里都是体面的二夫人,赵氏心里自然不大是滋味,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陆老夫人一贯敏锐,自然察觉到了赵氏的闷闷不乐。
这个儿媳妇,也是她选的,书香门第的嫡女,身世样貌都好。唯独性子闷了些,但三爷也是个不喜欢吵闹的性子,夫妻俩倒算和睦。
只是多年无子,她虽不催,赵氏的心事却愈发重了,总觉得旁人低看她一眼。
俗话说,一碗水要端平,但哪有那么好端,总不能庄氏来报喜,她体谅着赵氏在,就要一脸冷淡,那哪里是做祖母的人?
陆老夫人也只能抽空关切赵氏一句,“前阵子听你说,亲家母身子不爽,如今可好些了?”
赵氏正走神着,被这么一问,回过神来,手上一松,赶忙道,“回母亲,已经好多了。”
陆老夫人颔首,朝庄氏和赵氏开口,“孩子们也大了,你们也不用和以前那么操心了。没事的时候,多回家走动走动,养个女儿不容易,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回,心里肯定是想的。”
陆老夫人自己没生女儿,只生了国公爷一个嫡子,伤了身子,后来就不曾再怀。但几个庶子都是她抚养成人的,和她十分亲厚。
说过话,陆老夫人望向了一旁的江晚芙,和声道,“你父亲来了信,说再过一个多月,已经就能到了。我那日听你说,你还有个阿弟,也是在读书?”
江晚芙轻轻颔首,答道,“是在读书。”
陆老夫人颔首,道,“等天再冷些,书院就要放假了。到时候府里会请夫子来讲课,让你阿弟来府里,跟着运哥儿几个一起学。读书是要下苦功夫的,荒废不得。”
说罢,就跟庄氏说了声,让她记得安排,庄氏自然满口应下。
正厅内气氛正热络时,忽见屋外嬷嬷挑帘进来,步履匆匆,面上急色,仿佛是出了什么事。
众人及时停了闲话,陆老夫人开口,“什么事?”
那嬷嬷便低声道,“明思堂来人,说出事了。今早大爷不在府里,夏姨娘去明思堂,不知怎么的,和林姨娘起了争执,林姨娘晕了过去,落了红。
侍奉她的丫鬟说,林姨娘这几日胃口一直不好,还吐了几回,月事也不大准。
管事嬷嬷听了,怕是有喜,不敢随意做主,便过来了。”
江晚芙听得一怔,心里倒是没什么感觉。
她不喜林若柳是一回事,但林若柳过得好不好,委实和她没什么干系。
不过,她那病怏怏的样子,居然这么快就有了身孕,的确还是有些让人惊讶的。
她放下热牛乳,没作声,和庄氏等人,一起望向上首的陆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