吩咐菱枝,把冰镇在水井里的枇杷剥好端上来,
橙黄的枇杷果肉,
再用两只小孩手掌大小的琉璃碗,
装了剥好的石榴,颗粒分明,
颗颗都红水晶似的,盛在碗里,
格外好看。
裴氏接过琉璃盏,端在手里,拿起那小白瓷勺,看了眼坐在自己对面的江晚芙。
忍不住在心里想,自己这二弟妹生得是真美,
尤其爱笑,笑起来的时候,
那双眼睛,
简直会说话一样,
声音也是温声细语的,
同京城人不一样。
这让她想起父亲的一个姨娘,
倒不是苏州的,
但也不远,是扬州人,她见过几回,说话轻声细语的,手腕细、腰肢软,父亲那样板正的人,都迷得不行……
虽说拿二弟妹同自己父亲的姨娘比,着实不大合适,但她这完全是下意识的。
那日她作为新妇,要跟陆家人见礼,见着夫君那位二弟,五官自是极好的,就是周身冷冰冰的,神情淡淡,远远看着,就给人一种压迫感,实在是难以亲近的那种。
结果等到众人散去,她在屋檐下等嬷嬷,就看见夫妻俩在庑廊上说话。
声音是听不到的,她只远远瞥见,二弟妹抬着眼,正在说着什么,唇角轻轻翘着,那位嫡出的二郎君则一改之前的冷淡,面上也带着浅淡笑意。
没半点逾矩的动作,却又无处不叫人感觉到一种亲昵。
她看得有点入神,还是夫君走过来,叫了她一声,她才反应过来。
陆致待她,自然也是好的,他是性子很和顺的郎君,没什么架子,身边干净得很。除了一个犯错送到庄子上的姨娘,就没有别人了。
明思堂的丫鬟仆妇也都很规矩,都不用她施压,个个老老实实的。
要么就是国公府的规矩太好,要么就是陆致事先提醒过他们,但不管哪一种,都是她命好。
……
江晚芙是不碰那枇杷的,原也不是给她准备的,是给陆则准备的。
刑部事忙,常要下狱,血肉模糊的场景见得多了,多少是影响胃口,且天也渐渐热了起来,江晚芙便每每准备些应季的水果,放在井里镇着,等陆则回来,便给他膳前吃。
至于她,冰镇的东西,一概是不碰的,都不用惠娘提醒什么,她自己就不沾手。
她舀了一勺石榴,四月正是吃石榴的季节,粒粒饱满,硬籽很小,她刚吐了籽,就听对面坐着的裴氏,开了口。
“有件事,我想请教二弟妹。母亲宽容,我原该感激不尽,但身为晚辈。
若不在长辈跟前尽孝,总有些心里不安,还盼二弟妹替我出出主意。”
裴氏口里的母亲,自然不会是夏姨娘,而是嫡母永嘉公主。
江晚芙刚进门那会儿,尚且为着这事,发愁了一阵子的,她这还是亲婆媳,更遑论裴氏了,本就和婆母不亲近,丈夫那里想必也不好开口,唯一能问的,也就只有她了。
江晚芙也很理解,轻声道,“大嫂不要多想,母亲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并非同你说什么客气话。
母亲既说了不用,大嫂就安下心便是,晚辈要尽孝,法子也多得很,哪里只站规矩一样。”
裴氏听了这话,倒是安心了些,她今日来,面上说喝茶赏花,其实还是为着这事罢了。
她是庶出儿媳,婆母又是皇室公主,她实在有些拿不定主意。
她笑着道,“二弟妹说的是。我也觉得,母亲是极和气的人。”
说过这话,两人又去院里赏花,裴氏是个才女,自是十分有生活情趣的人,她自己在裴家的院子,便侍弄得很好。
她看了立雪堂春意盎然的庭院,再想起明思堂,便觉得有几分单调了,想着回去后,也该侍弄规整起来了。
从前明思堂里,没有女主人,自然怎么样都无所谓。如今有了女主人,却是再不能同从前那样了。
郎君们都不在府里,江晚芙就留裴氏用午膳,裴氏有意同她交好,便也点了头,还道,“原该我这个大嫂先请你的,倒是白吃了你一顿。过几日,我摆个小宴,请你和阿瑜过来。”
江晚芙自然是答应下来,妯娌之间,你请我、我请你,原就是很正常的事情。
等到下午的时候,裴氏就回去了。她叫了平日负责侍弄院子的仆妇过来问话,“我看院里没什么花草,可是大爷不喜欢,还是有什么别的缘由?”
仆妇支支吾吾,裴氏看了,觉得有几分奇怪,直接道,“你说就是。”
仆妇才道,“大爷没说过有什么忌讳,院子里原也载了些花木的,只是不久前修葺的时候,便一道挪出去了。新的还未来得及添置。”
这理由也说得过去,裴氏记在心里,点点头,“好,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她起来,叫丫鬟翻出纸笔来,她在家里是有专门的书桌和书房的。
但在这里,自是没有的,只能坐在四仙桌上,写写画画,把明思堂的舆图画了个草图,那处添置什么花,这处添置什么木,一一写下。
陆致回来,用了晚膳,她便拿了自己画的图出来,看了眼坐在灯下看书的郎君,青衣郎目,实在很是俊逸,她看得脸上微微一红,走过去,喊了陆致一声,“夫陆致闻声抬头,看见裴氏潋滟的眼睛,不着痕迹转开视线,淡淡地应了一声,“嗯,什么事?”
裴氏看他看向别处,心里有些失落,他待她虽温和,但总感觉,不是那么的亲昵,可能是才成亲的缘故吧,裴氏在心里劝自己,笑着开口,“我今日去二弟妹那里,看见她那里栽了许多的花木,春意盎然的,角落里还搭了高架,缠了葡萄藤,实在是一番好景致,倒衬得咱们院里有些空了。我便画了幅草图,夫君学问好,替我看看这样可好?”
陆致神情微微一冷,摆在袖中的手,微微收拢握紧,神情也倏地冷淡了下来,“随意吧,你看着办就是。我今晚有事,就宿在书房了。”
说罢,朝裴氏点了点头,快步走了出去,跨过门槛,很快就不见踪影了。
裴氏一愣,高嬷嬷在门口伺候着,见大爷忽的出了门,忙走了进来,看自家主子有些失落站在内室,忙走上去,“夫人,大爷怎么走了?”
自从成亲,大爷一直歇在夫人这里,今日忽然走了,闹得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裴氏也不明白,低声将刚才的事情说了,才道,“他仿佛有些不高兴,但又好像并不是冲着我的,走的时候,还同我打了招呼的。嬷嬷,你说,是不是我哪里说错话了?”
高嬷嬷前后一琢磨,也不太明白,只能猜测道,“兴许是您提得太早了,您刚进门,大爷总要看看您的性情,才放心把院里的事情,交给您。您刚来,事事还是先看先学,别太着急。”
裴氏听罢,也只有点头。新妇就是如此,和婆母、和夫婿、和妯娌,都有需要磨合的地方,她已经比别人幸运许多,婆母宽容、妯娌明理。
“嗯,我知道,高嬷嬷。”
……
立雪堂里,用过晚膳,江晚芙同陆则上了榻,她靠在郎君的腿上,仰着头,同他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白日里,大嫂过来了。她倒是很好相处的性情,还问我院里栽的花树是找哪家弄的……”
陆则微微低着头,听着江晚芙说话,手上也没做别的事,只摸着小娘子的发。
江晚芙下午的时候,刚洗过头发,太阳晒干了,发丝又细又软,跟软绵绵的云似的,还带着点茉莉露的香味,淡淡的,他手指轻轻拨弄她的发,就闻到那股茉莉香,很好闻,叫人一颗心既柔软,又宁静。
“是么。你们说了些什么?”陆则间或回上一句。
江晚芙也随意捡了几样来说,说着说着,就有点犯困了,打了个哈欠。
陆则见状,便拉过锦衾,拢在她身上,低头抚弄她鬓边的碎发,边低声道,“过几日,是皇太女的生辰,皇后有意大办,多半也会给你递帖子。”
江晚芙一听这话,瞬间没了睡意。
其实她早该进宫的,不过很不凑巧,过年的时候,陛下身子不适,就没操持宫宴。
一拖就拖到了现在,且不谈卫国公府的地位,就说陆则自己,他现在是刑部尚书,她作为他的妻子,在官夫人里,也算排的上号的,怎么论,估计都不会把她落下的。
“别怕,只是去坐坐。”陆则想过,替她推了,他是不愿意她同东宫的人,扯上什么关系的。
但这事推一回容易,回回却难,反而叫皇后等人心里生疑,倒不如大大方方地去。保小娘子平安,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江晚芙倒是摇头,“也没什么可怕的。”
她是有些怕太子,但也不可能躲一辈子,且大不了她一步都不离开宴席,那总不会出什么事情了。
这般想着,也没什么可怕了,皇宫又不会吃人。
说过这事,两人便歇下了。入睡之前,江晚芙轻轻将手搭在小腹处,不自觉摸了摸,才沉沉睡了过去。
半夜,她不出意料地醒了。察觉到小腹隐隐的疼,江晚芙睁开眼,心里难免有些失落,她轻轻爬起来,刚一有动静,陆则便醒了,他的声音很低沉,却已经没什么睡意了。
“怎么了?渴了?”
江晚芙压下心里那点失落,冲他笑着摇头,“不是,我起来一下。”
陆则很快反应过来,在心里算了算日子,起身道,“你躺着,我去叫丫鬟。”
说罢,出了外间,不多时,纤云便进来了,翻出早就准备好的月事带,扶着江晚芙去隔间。等收拾好出来,江晚芙已经整理好情绪了。
她叫纤云出去,上了榻。陆则也还没睡,靠着床柱,见她过来,便端了矮桌上的红糖水,亲手喂她,“喝一点,免得疼。”
江晚芙小口喝了小半碗,怕夜里肚子涨得难受,便不再喝了。
陆则叫丫鬟进来收拾。纤云进来,收了碗和用过的帕子,又将帐子拉严实了,吹灭了桌上留的蜡烛,才轻轻退了出去,将门合上。
陆则躺下来,伸手去揉江晚芙的小腹,他的手掌又大又热,很舒服。
江晚芙心里那点小失落,也伴着这轻轻的抚摸,随之渐渐散去,闭上眼,靠在陆则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第110章
第
110
章
因为小日子的缘故,
江晚芙除了去福安堂请安,和去回事处听管事禀报事宜外,便窝在立雪堂里,
闭门不出了好几日。
姚晗过来看她,
见她怏怏的,
显然有些被吓着了,小脸紧紧绷着,只紧紧挨着她,连说话声音都轻了。
她做什么,小孩儿就追在她屁股后头,简直成了她的小尾巴了。
惠娘几个看了,都暗自在心里想,
真是贴心的小郎君,
这要是亲生的,可就再好不过了。
娘子如今事事都好,
唯一一件,便是膝下子嗣空虚,这对新妇而言,可是大忌。
也亏得老夫人和永嘉公主都不提这事,
她们这些原就跟着娘子的旧人,才跟着悄悄松了口气。
宫里的帖子果然来了,除了一贯要去的老夫人和永嘉公主,皇后派来的宫人,
还特意点了江晚芙的名,
笑眯眯和气道,
“娘娘道,
都是自家人,
早该见一面的。”
话都这么说了,人家好歹是皇后,自是没有回绝的份了。
因头次进宫,惠娘几个很是紧张,翻箱倒柜,连进宫那日要梳什么头发,都商量了好久,江晚芙自己倒还好,没紧张得睡不着,可能跟陆则在一起久了,也学了他几分镇定从容了。
很快到进宫那日,天公不作美,早起就是阴雨连绵的天气,空气里湿腻腻的,推开窗户,雨水滴答滴答地,沿着翘出来的屋檐,一连串地滑下来。
江晚芙梳洗好,从内室出来,陆则还没去刑部。他如今是刑部尚书了,虽说上官要以身作则,但实际上,就是不去点卯,旁人也不敢管他。
不过他这个人一向是严以律己的,几乎没有放纵的时候。但今日早都过了卯时了,他却还没有走。
看到她被仆妇簇拥着,从内室出来,陆则走了过去,忽略一屋子的仆妇丫鬟,径直牵她的手,温和道,“我送你过去。”
夫妻俩到了影壁,没坐一会儿,老夫人和永嘉公主,也一前一后地来了。
婆媳三人上了马车,马车朝前动了起来,江晚芙撩开帘子,看见陆则还在侧门处站在,像是在等她们走远一样,一直远到看不见了,惠娘怕她受寒,催她放了帘子,江晚芙才松了手。
马车走了很久,江晚芙都困得靠着惠娘的肩膀,打了一会儿盹。
不一会儿,就被惠娘轻轻推醒了,“夫人,该下马车了。”
江晚芙忙打起精神。春天本来已经不冷了,但今天下雨,还有些冷风,惠娘就还是给她披了件藕粉的绸面披风,扶着她下了马车。
有老夫人和永嘉公主在,受怠慢是不可能的。宫里是这天底下,最拜高踩低的地方,没眼力见的,早就死了几十遍,连尸骨都找不着了,能活下来的,都是人精。
一看是卫国公府的马车,原本站在一边,只是吩咐宫人办事的掌事姑姑,立马亲自迎了上来,说话客客气气,面上笑吟吟地屈膝行礼,然后就引她们朝里走了。
有被巴结的,自然就有被怠慢的。像卫国公府,那是整个大梁一等一的高门,谁都高看一眼。
至于同为国公府的成国公府,本就一代不如一代,想争军功,又怕死,想考科举,又吃不了十年寒窗的苦,也就靠着祖宗的荫庇,混着日子罢了。
又因太子的事情,招了皇帝的不喜,自己儿子不舍得打。
但对臣子,宣帝可不会多宽容,虽没有明说,是成世子带坏了太子,可也隐隐表现出了厌弃。
连着好几回,各府都得了赏赐了,唯独落了成国公府。
皇帝都厌弃了的,旁人自然都避之不及,生怕沾着什么脏的烂的。
成国公夫人和成世子夫人下了马车,过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宫人来引路。
在雨里站得鞋袜都湿了,还是仆妇给被留下的管事嬷嬷塞了银子,说了好话,才被指了个脸嫩的小宫人。
但就是这样,婆媳俩也敢怒不敢言,看看被掌事姑姑殷勤引走的卫国公府家眷,前后簇拥着众多仆妇宫人,再看看自己的境地,同为勋贵人家,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说到底,还是自家男人无用。
到了宫殿,就很热闹了。
皇太女的生辰,皇后是大办了的,宫殿里金碧辉煌,简直可以用奢靡来形容了。
碧瓦重檐,雕梁画栋,宫门是开着的,正对外是一个望不到尽头的湖,湖上白玉回廊和栏杆。
碧绿荷叶攒着尖尖的粉白荷苞,这样的时节,也不知宫中花匠如何侍弄的。
皇后和太子妃还未到,自然不到正宴的时辰,矮桌上只摆了茶水和糕点。
但也摆了整整一桌子,素点十六样,荤点十六样,金盏银杯。
味道如何,还不知道,但光看卖相,是很叫人赏心悦目了。
江晚芙初次入宫,也有些好奇,环顾四周,看过后,也觉得没什么新鲜的了。
终于,孙皇后和太子妃来了。皇后在前,太子妃缀在其后,一个梳着花苞头的小女孩儿,生得眉清目秀,戴着金项圈,穿着珍珠鞋,下巴尖尖的,被孙皇后牵着手,一步步朝前走。
众人行礼,皇后道起,生辰宴才算是开始了。宫人快而不乱地撤下糕点和茶水,换了御膳上来。
但说真的,宫宴上的御膳,也真的就只有面上好看而已,可能是天不好的缘故,御膳房怕菜冷了,贵人吃出毛病来,上的都是炖菜,炖得又烂又水,江晚芙只动了一筷子,就失望极了。
好在她也不饿,便端起茶杯喝茶,就很少动筷子了。
头先说过,卫国公府是大梁一等一的勋贵高门,且还有永嘉公主这个皇帝胞姐在,婆媳三人,自是排在最前,只在太子妃之下,离高位的孙皇后,其实很近。
孙皇后也没怎么动筷子,说了几句话,听了命妇们恭贺皇太女生辰后,便朝心腹嬷嬷使了个眼色。
心腹嬷嬷屈膝颔首,很快弯着腰,来到江晚芙身边。
江晚芙早有准备,并不紧张,跟着那嬷嬷过去,按照规矩,给皇后行了礼,声音不快不慢地,“臣妇拜见娘娘。”
孙皇后则居高临下,垂眼打量着江晚芙。哪怕心里不喜,她也得承认,江晚芙是极美的。
穿着一身沙绿对襟织金衫,珍珠白的幅裙,身形纤细娇弱,细细的手腕上,挂着只碧绿的镯子,衬得手腕极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