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这日,徽帝和太子率领一众皇室宗亲和重臣,由禁军护卫,浩浩荡荡地启程往郊区的灵隐山行去,不到辰时便已经到了山脚下。
为了彰显对祖先的尊敬,从山脚到寺庙的这段路不能乘车,需得步行。于是徽帝在皇后和太子的搀扶下,缓慢地往寺庙里行去。
众人拾级而上,山腰上庙宇巍峨。
待徽帝走到庙门口,门口站着的住持方丈一身袈裟、佛法庄严地对他行了一礼。
随着一声“阿弥陀佛”,山脚下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徽帝驻足回望,只见一个身着甲胄的将军从通道一侧快速跑上,俯身在吴汲耳边说了句话。吴汲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
那将军汇报完毕,便领命走了。
吴汲神色凝重地行过来,对徽帝拜道:“神威将军方才来报,说是在山脚下发现小股叛军,已交由随行禁军处理。但为保证陛下的安全,还请陛下带领宗亲大臣们速速去到庙中的佛堂歇息。臣即刻调动殿前司,定护卫陛下周全。”
“叛军?”徽帝闻言心中一凛,原本苍白的脸色浮起一丝病态的潮红,他当即掩唇咳起来,警惕地看着吴汲道:“怎么会有叛军?”
宋毓逃回了易州,故而原本要在灵隐寺布下的埋伏也就没了意义。
如今徽帝一颗心都悬在宋毓可能的反攻,倒是没有想到金陵城内竟然还有人想反他。
他的眼光冰冷且探究,一寸寸扫过面前的吴汲,对他的不信任已然到达顶峰。
好在皇室宗亲都在,他若想在太子当政后把权,必不敢贸然对徽帝不利。
所以,饶是徽帝知道当下来看,把持殿前司多年,与之最为熟悉的吴汲是守卫灵隐寺的最佳人选,他还是一把抓住了吴汲的手,缓语道:“小股叛军不足为惧,爱卿还是与朕一道,前往佛堂躲避吧。”
“嗖——”
话落,一支飞箭忽然不知从哪里射出,破开山间迷雾,朝着人群直飞而去。
原本幽静的山林,一时间喧闹乍起。
绵延不断的喊杀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惊起林间簌簌飞鸟,殿前司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护驾!”
“护驾!”
惊叫声一叠赶着一叠,如起伏绵延的山峦,悠悠地传出去。
花扬将长弓往背上一挂,脸上写满兴奋,“这几个月老娘真是闲得蛋疼,终于可以活动活动筋骨了。”
她跳起来,“嗖”地抽出腰间软剑,盯着顾荇之道:“我先去,待会儿你好好压轴。”
言讫回眸,留给他一个意气风发又媚态横生的眨眼。
顾荇之:“……”
他真怀疑这女人之前对他发的那通脾气,并不是气自己不带她,而就是单纯地想做坏事了……
0081
第七九章
专业
寂静的山林沸腾起来,像一锅煮开了的水。
花扬两眼冒光,激动得像一只闻到腥味的猫,箭步一冲,转眼已经到了队伍最前面。
提醒她跟着自己的话还没出口,顾荇之伸手去捞人,然而只抓了一手的风,连片衣角都没碰到。
他吓得半死,赶紧抽剑追了上去。
守卫徽帝的殿前司,部署是步兵在前、弓箭手在后。
而顾荇之的人马因着是要强攻,故而弓箭手起不了作用,那么冲在前面的人,就不仅仅要应付高处的箭矢,更要应对正面的刀剑。
顾荇之只能一边挡开偶尔擦过身边的箭矢,一边心如火燎地追那个背了张弓和一把剑的女子。
周围喊杀声一片,震得他头脑昏沉。遮天蔽日的飞箭,像一片乌云沉沉地压下,让人难以呼吸。
然而当他终于拨开面前的阻碍,冲到队伍前面的时候,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唇却忍不住抽了抽……
殿前司一片金属晃眼的铁甲之中,一抹灵动飘逸的火红格外显眼,身形矫捷、风动之处仿佛都能看到她那身红衣闪过而留下的影,像一只浑身金红的锦鲤,拖拽着长长的尾鲚,游弋于阳光与水波之间。
手中的剑与她融为一体,有命有灵,手起之时,剑落无影,快到只能看见侍卫倒了一片又一片。
而她竟然还能趁着下一波人冲上来的间隙,再张弓解决掉几个阁楼上的弓箭手。
“……”顾荇之忽然觉得心口有点抽,百花楼楼主死后的惨状不觉浮现眼前……
身前的人却浑然不觉,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身一怔,四目交汇道:“不是叫你压轴?”
她举在手里的弓没有收下来,就在扭头看他的时候,飞箭离弦。
“啊呀!”遥远的阁楼上随即响起一个弓箭手的惨叫。
“……”顾荇之哽住,准备好的训斥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
与此同时,余光中有一抹森凉的白,正以极快的速度向着花扬逼来!
“小心!”
顾荇之手起剑落,却只劈了空。
而花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身,直接将手里的弓套在来人头上,一个空翻,长弓后转。
“噗——”
又细又硬的弓弦化身利刃,深深勒进侍卫颈间,鲜血喷溅。
随着一声沉闷的弦断之音,侍卫人头落地,骨碌碌滚出老远。
“……”顾荇之往旁边避了避,险些被那颗头砸了脚。
忽然觉得自己多余是怎么回事?
手里没了弓,花扬舞剑又斩杀了几名冲上来的侍卫。殿前司的守卫圈在一点一点地缩小,阁楼上的弓箭手没了误伤自己人的顾虑,箭矢开始密集起来。
身边不断有人中箭倒下,大多数都用上了随身携带的盾,虽然挡住了一部分攻击,但行进速度和灵活度都受到了拖累。
一开始占据的先机渐渐转变为真正的实力较量。
只有花扬依旧像一只张牙舞抓的猫儿,继续埋头快攻。
飞箭太多,又要对付殿前司的正面攻击,花扬渐渐有些忙不过来。
“放——”
阁楼上一声令下,箭矢如雨而来。
“花扬!”顾荇之手举长盾,箭步而来,然还是晚了一步,漫天利刃眼看已经逼近。
然皓白的手腕一转,花扬手中软剑腾空飞起,一时间耳边彻响金属相击的擦挂。
两人头上的飞箭被扫落一片。
与此同时,侍卫手中的长矛却朝着花扬的腹间直指而来!
长弓断了、软剑飞了,花扬现在几乎是赤手空拳。顾荇之眼前一白,拨开挡在前面的人。
“唔……”耳边低沉而沙哑的闷哼……
听起来……却不像女子的声音。
精神已经严重恍惚的顾荇之怔忡地看过去,才发现那女人不知又从哪里摸出了一把匕首,矮身一让,出手精准,一扎入心……
“……”一路跟着花扬的顾侍郎,此刻只觉得自己这颗跳动了快二十七年心脏,一瞬间老了五十岁……
这女人身上到底带了多少武器?!
最离谱的是,她带弓、带剑、带匕首,怎么就不知道给自己带张盾?!
顾荇之有点绝望,举着长盾来到她身边,厉色怒喝道:“你冲那么快干什么?!”
花扬对他眨眨眼,将满手的血污在顾荇之的衣摆上蹭了蹭,理直气壮道:“三千人对两万人,我们最多只有半个时辰。再不拿下这边,咱们全都得死在这儿。”
是呀,背腹受敌,抢时强攻的时候,进攻才是唯一的出路。
握住剑柄的手紧了紧,顾荇之抬头看向阁楼上乌压压的人,和他们手中寒光闪闪的箭。
强攻进行到现在,已然变成了不占优势的人海战术。冲上去的人被箭击中,倒了一批,另一批紧接着跟上,凭借侍卫搭弓的那一点时间,艰难地再前进几步……
我方损耗越来越多,士气也大受影响。
然而就在此刻,方才还一直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的花扬却停下了脚步。
“等等!”她突然举手,对跟在身后的人挥了挥。
顾荇之见她神色凝重,以为出事,便立即跟着举手,对身后的兵卫做了个停止进攻的手势。
“怎么了?”
“嘘——”
面前的人蹙眉侧耳,就连呼吸都调慢了速度,像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倏然地一停,让殿前司的人都愣了愣,没回过神似的探头张望,一时周遭沉寂,仿佛落入深潭。
“不对呀……”花扬喃喃道:“这么久了,该来了啊……”
顾荇之听得一头雾水,正想问“什么该来了”,话音方起,却听阁楼后方传来一阵惊天轰然之声。
阁楼被晃下来几块青瓦,土地为之震颤。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只有花扬淡定地绽开一个笑,对顾荇之道:“灵隐寺储存粮食的库房炸了。”
“炸?”顾荇之蹙眉,“怎么炸的?”
“嘿嘿~”花扬狡黠地笑了两声,伸手到顾荇之鼻子下面,让他闻了闻。
一股微酸的气味冲入肺腑,他忽然回过神来,看着花扬难以置信地道:“磷粉?”
花扬点头,得意得不行,“之前夜探灵隐寺的时候,我顺便捉了几只老鼠回去。方才行动前,在他们身上绑上磷粉。库房有面粉,磷粉容易自燃,只要鼠大爷们找到回家的路,库房就会炸。”
“可是……”顾荇之不解,“就算库房炸了,于我们何益?”
“啧!”花扬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炸了,就有人帮我们啦!”
言讫,只听阁楼侧方的禅院中传来哭天嚷地的呼喊,灵隐寺里不高的墙头上,已经有惊吓过度的皇室宗亲在翻墙,要挤到殿前司的护卫圈里来。
顾荇之一怔,他倒是真忘了。
安置宗亲的禅院后面就是库房,宗亲们面对叛军早已吓破了胆,再看爆炸离自己这么近,而护卫却几乎都在徽帝身边,坐不住的自然会不管不顾。
“诶~”花扬用胳膊肘捅捅他,挑眉道:“以前出任务都是一个人,没掩护要脱身,自然得利用身边的一切资源。”
她顿了顿,笑得狡猾又得意,“要我说,专业的事,就是得交给专业的人。”
顾荇之:“……”
那要论杀人放火炸库房,他确实不如她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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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顾大人的三观饱受洗礼的一天
0082
第八十章
逼宫
“陛下!”
黄门侍郎声音颤抖,跌跌撞撞地推开了藏经阁的门。虽是正午,但没有点灯的阁内依旧昏暗。
徽帝沉默地盘坐在蒲团上,手里一串沉香木佛珠“啪”的断了。
一连串佛珠滚落的声音如大雨忽至,砸在地面,纷乱的一片。
身边的太子倏地起身,腰间佩剑一抽就要冲出去,却被徽帝拉住了。
“守不住了?”他问,声音平静,丝毫不见兵临城下的走投无路。
小黄门怔怔地低头,“嗯”了一声,方要再说些什么,随着一声巨响,禅院的门已经被砸开了。
身穿黑色胄甲的叛军一涌而入,一息间便将藏经阁团团围住。
徽帝一怔,枯黄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又被更多的了然替代。
黑色,那是燕王所率当年北伐军的甲胄。
日光纷乱,门前人影憧憧,黑影和白光交错,晃得人睁不开眼。徽帝伸手遮了遮眼,看见一排排对准他的森白箭尖后,行来一个玄衣劲装的颀长身影。
他的步子沉而缓,不见逼宫擒王之后的张扬得意,也不见直面天子的卑微怯懦。
“呵……”徽帝轻哂,顾家养出的好儿子。
“顾侍郎!”一边的太子见状大喜过望,扔下手中的剑,喜笑颜开地跑过去,却被徽帝沉冷的声音喝住了。
是了,只有这一种可能了。
从秦澍开始查太医院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到,这一切都已经被顾荇之知晓。
以如今朝中的势力分布,除了吴汲,怕也是只有他才能做到如此消息灵通。一边联合宋毓调虎离山,一边集结燕王旧部釜底抽薪。
只是徽帝没有想到,这次他万般小心的诱杀行动,顾荇之能提前知晓不说,还能在短时间里,轻而易举地策反他派去的两枚心腹。
反观他这边,消息被彻底阻断,直到东窗事发才幡然醒悟。
“父皇?”太子不解,侧头唤了他一声。
而对面的顾荇之站定后依旧是双手一揖,对徽帝和太子行君臣礼。
徽帝冷笑了一声,“顾侍郎既带兵造反,这所谓的君臣礼还是免了吧。”
太子闻言微震,却见顾荇之淡然地在两人对面的蒲团上盘腿坐下了。
“顾侍郎……你……”太子颤巍巍地开口,却不知从何问起。倒是顾荇之接了话头,平静道:“臣来,是想问陛下几个问题。”
言讫抬头,那双深眸逼视过来,不卑不亢。
看着门外的叛军和匍匐在地的小黄门,太子总算是回过味来。
“大胆!”他暴怒而起,指着顾荇之骂道:“你罔顾百年家风,一朝看清,却只是个心怀叵测的乱臣贼子!”
长剑破空,太子拾起地上的剑,向着顾荇之挥剑砍去。
“铿——”
金属冷硬的声音在耳边挂出一阵长长的惊响。
一只箭矢飞驰而来,精准地擦着太子持剑的右手飞过,逼得他侧避,踉跄数步。
“啧啧……”斜靠在阁中梁柱下的花扬摇摇头,挑眉道:“我说弟弟,大人在说话,别老一惊一乍地插嘴。”
太子愣了愣,反应过来还要上前,却被徽帝喝止。
“顾侍郎说有问题,”徽帝坦然,回视顾荇之道:“有问题便问吧。”
这时,禅院外忽地骚动起来。
一名侍卫急步行入,对坐在堂中的顾荇之拜道:“吴相在禅院外求见皇上和大人。”
徽帝一怔,他倒是忘了。方才顾荇之闯寺的时候,因为怀疑叛军是吴汲的人,他提前让人将他软禁在了另一边的禅房中。
不等徽帝回应,顾荇之对着那侍卫淡声应允。片刻后,吴汲由两名侍卫带入了藏经阁。
佛堂内一时寂寂,白玉莲花香炉里燃着专门用于供佛的白旃檀,香味清幽、绵而不断,像极了人间的念念相续。
有善念、亦有恶念。
一片沉默中,吴汲义愤填膺地指着顾荇之,张口诘问道:“顾侍郎这是要反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