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这句话,苏洄都觉得可笑,明明他是最清楚的,这种时候根本控制不住,却要求她不要伤心。
“小杰呢?他没有陪你来吗?”
莉莉听到这个名字,眼泪便更止不住。
“小杰……我们分手了。”
在她的哭诉下,苏洄才得知,原来他们的相处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轻松,莉莉的病症躁狂更重,会经常对小杰歇斯底里,只要一发作,就免不了争吵,一开始他们都觉得可以克服,可后来小杰渐渐地也陷入情绪旋涡,被她影响到也需要看医生的程度。
“我不想伤害他,可我也没办法……”莉莉声泪俱下,掩面痛哭,“他回老家了,他妈妈说要给他找一个健康的女孩子结婚……”
苏洄的心一阵刺痛。
他没来由想到秋天时,刚见到这对情侣的样子,那时候的他们那样甜蜜,莉莉还兴奋地告诉他,他们会一边旅行一边结婚,会游遍各地,拍很多照片。
一切变化快得在像翻一本旧书,令苏洄措手不及,被灰尘呛得流泪。
她看到宁一宵走出来,来到苏洄身边,擦去了眼泪,笑着说:“我真羡慕你。”
苏洄突然就变得很害怕。
他和别人都不一样,但和莉莉一样,他们是生病的人,没办法控制自己不伤害别人。
宁一宵见他发呆,揽住他的胳膊,轻声询问:“怎么了?”
苏洄回过神,摇头,“我没事。”
他没有将莉莉和小杰的事告诉宁一宵,这段崩折的感情就好像是他抽到的一根下下签,是不好的预兆,藏起来比较好。
苏洄没想到的是,厄运并没有因为他的隐瞒而中止,反倒来得更早了。
他上着专业课的时候,妈妈忽然打来许多电话,又发了一堆短信,让他立刻回家。
苏洄潜意识里觉得是坏消息,想逃避,可下一封短信令他退无可退。
[妈妈:苏洄,你外公知道你和宁一宵的事了,他气得晕倒,现在在医院抢救,你要是还有一点为人子孙的孝心,就赶紧来医院。]
这完全打破了苏洄的计划。
他不是没有想过要怎么向家人坦白这段感情,可他理想中的计划,是和宁一宵一起先去美国,等到时间一长,家人对他的期望没那么大时,再来和他们慢慢谈。
可现在事情急转直下,苏洄坐在出租车里,毫无头绪。
等到他已经到了医院,才想起宁一宵还在等他下课,陪他吃饭,于是赶紧给他发了信息,告诉他外公重病,自己现在来医院看他。
苏洄不敢将事情败露也告诉他,他害怕因为自己,让宁一宵受到任何影响。
[宁一宵:不要着急,如果今天回不来,告诉我一声。照顾好自己,要记得喝水。]
收到这条信息,苏洄才放心进入医院,从指定楼层的电梯出来,他便看到了家里的保姆。
“外公醒了吗?”
“刚醒。”
她迎上来,将苏洄带过去,又嘱咐道,“小姐说了,让小少爷你小心说话。”
苏洄不知道要多“小心”才可以,他甚至不清楚自己能说什么。
进入单人病房前,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抬手,敲了三下门。
房间内传来沉闷的高跟鞋声,门打开了,苏洄对上季亚楠的脸,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妈妈真的老了,是艳丽的妆容也掩盖不住的憔悴。
她皱着眉,叹了一口气,拉开门让苏洄进来,却没有说一句话。
妈妈的沉默反倒加重苏洄心中的罪恶感,令他自己背上沉重的枷锁,像个罪人一样走进这间寂静的病房。
一开始所有人都压着脾气,等苏洄自己坦白,可听到苏洄说“我真的很爱他”的时候,季泰履直接抓了手边的茶杯,狠狠砸到苏洄脚边的地面——
瓷杯顷刻间四分五裂,碎渣溅到苏洄手背,留下血痕。
“爱?你知道什么是爱?!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还当真了?”季泰履说几句,便气得咳起来,手紧紧抓着床边的围栏。
外婆立刻上前扶住他,拍他的后背,一边哭一边劝,“别动气,你就不能好好和孩子说话吗?”
“好好说话他听吗!”
季泰履看向苏洄,片刻地沉默后,他将床头柜上的照片一把抓起,甩到苏洄面前。
照片里,每一张都是苏洄和宁一宵的拥抱、甚至接吻。
他们真的以为自己是大千世界的一对蚂蚁,渺小到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直到这一刻,苏洄才了解,原来自己从来就没有自由。
季泰履的语气变得很重,“你从小到大,要什么有什么,做什么都有人给你铺好了路,享受着最好的物质条件,所有事根本不需要你操心!可是你想过没有?苏洄,我现在让你去吃别人没吃过的苦,以你的精神能力,你的脆弱,你能活下来?”
这番话劈头盖脸砸在苏洄身上,如同冰雹,毫不留情。
“我知道,外公,可是我真的不能和他分开。”苏洄比他想象中表现得镇定,仿佛很希望被外公所认可,无论做什么都好。
他走过去,下意识地跪到季泰履床边,抓住他的一只手,语气近乎恳求,“外公,我会好好治病,什么都听你的,我给你写保证书,我保证以后一定做一个不让你丢脸的孙子,什么都好,但是我真的不能离开他。”
“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为一个男人下跪,苏洄,我怎么会把你教成这副德行?你看看你自己,多恶心!”
季泰履气得咳嗽不止,倒回枕头上,声音变得很虚,“……还说不让我丢脸,你得了精神病,现在又变成同性恋,哪一样不让我丢脸?”
苏洄忽然间清醒过来。
他们其实并不在乎宁一宵够不够好,哪怕自己将他全部的优点罗列出来,也无法打动外公,因为自己本身的存在就是错误的。
选择权从来都不在自己手上。
但他还是近乎偏执地说了宁一宵的好,“你不了解他,他真的很优秀,比这个圈子里你认为所有好的孩子都优秀,他很聪明也很上进,是我见过……”
“够了!”季泰履喝止了他。
“你疯了,你太久没有吃药看病了,把他给我带回去。”他摆出一副拒绝沟通的姿态,对站在一旁的徐治说,“明天就带他去张医生那儿,让他好好看一看。”
徐治上前抓住苏洄的胳膊,被他一把推开。
苏洄只能负隅抵抗,“我不去,我不会回去的。”
季泰履的眼神沉下来,这张苍老的面庞上浮出一丝狠厉。
“苏洄,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一周的时间,你好好想清楚,否则我总有办法让你们走不长远。”
苏洄几乎是被拖拽着离开的。
走之前,季泰履说出最后一句话,语气反倒不重了,却像一把刀一样,笔直地捅.入苏洄心口。
“你以为像你这样的精神病人,跟一个没背景没前途的穷小子待在一起,能过得了几天苦日子?你过得了,他也能过得下去?”
苏洄被带回那个令他生厌的宅子里,被没收了手机,睁着眼度过了一整夜,天亮又天黑,整整两天滴水不进,佣人送到门口的饭撤了又换,碰都不碰。
一开始季亚楠受不了,来劝他,说了很多为他好的话,但苏洄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他变成机器,完全没有反应,唯一运作的时间是深夜,会像往常那样来到桌前拿出信纸写日记。
越是病得严重,他越是喜欢写,但信的内容总是很病态,甚至像是另一个人,是苏洄幻象中的分.身。
这些都被他锁进了柜子里。
第三天,天气很差,灰蒙蒙的,让苏洄不由得想到陪宁一宵拿骨灰的那天,想到那片萧索的海。
十二月已经过去一半了,他很想逃走,要送给宁一宵的生日礼物还没做完。
苏洄发觉,原来痛苦与痛苦之间也存在差异,过去的自己受病理操控,认为人生毫无意义,想消失,想离开。可现在不一样,他很想留下来,想和宁一宵在一起,明明是很小的心愿,但却办不到。
无论念多少次佛经,都无力回天。
中午时,他的房门又一次被打开,苏洄躺在地板上,以为是送饭的佣人,因此没有反应,可他看到了季亚楠的鞋,便条件反射地说:“我不要分手。”
季亚楠叹了口气,眼眶里蓄着泪水。她转过脸抹了眼泪,顿了顿,才告诉他,“你叔叔走了,凌晨的时候他自己……”
她没办法说下去,停顿了片刻,克制住情绪,“没抢救过来。”
苏洄反应很迟钝,脑子里第一时间浮现出叔叔的笑脸,他牵着自己去看画展,带着他在艺术馆游荡。
五分钟后,他坐起来,直视季亚楠,“你骗我。”
季亚楠像是毫无办法似的,落了泪,“明早八点,跟我去参加葬礼,衣服我让张阿姨给你备好。”
她说完转身离开,在关门之前脚步一滞,补了一句。
“多少吃点东西,不然哪有力气去和你叔叔说再见。”
第67章
P.爱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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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了将近一个小时,苏洄才慢慢消化这个噩耗。
就好像他的天空本就一片黑暗,但幸运的是亮着几颗星,让他的夜晚不至于太孤单,但现在,又一颗星星灭掉了。
园丁过来了,在花园里除草,冬天的最后一茬野草。即便玻璃门被紧锁,苏洄似乎也闻到了那股草腥气,他拉上窗帘,跑到浴室里吐了。
苏洄发现,人真的很容易消失在这个世界。他的叔叔,宁一宵的妈妈,都是说不见就不见,不像电影,有剧透,有预警,真实世界糟糕得就像打地鼠的游戏,只是他们不是拿着锤子的人,而是慌忙逃窜的地鼠,疲于应付一个接一个的重击。
他很想逃离,很想留住,但他只是一只困在洞里接受现实的地鼠。
一整个下午,苏洄都在房间里念书,很大声地念出来,用以对抗躁狂和痛苦。天暗下来,他想到什么,从床底的收纳抽屉里找到之前许久没有打开过的箱子,输入密码将其打开,在最底层翻到一个小盒子,里头装着一些简易的纹身工具。
这是他之前躁期兴致勃勃买下来的,但等东西送到时,苏洄已经转入郁期,根本提不起任何兴趣,再后来就被遗忘了。
里面的工具比他想象中还要少,苏洄展开长长的使用说明,控制不了自己不念出来。
于是他拿上所有工具,把自己关进了浴室,脱掉上衣,念过一遍使用说明后,他找到自己觉得合适又够得着的一处皮肤,用酒精棉片消毒。
亢奋操纵着他的大脑,明明读过说明,苏洄却还是任性地没有照做,没有拓印,直接上了墨,对准胯骨处的皮肤。
刺青比他想象中痛,也比他以为的要难很多。每扎一次,他都会想到宁一宵的脸。
浴室的暖气将他弓着的后背烘出薄薄一层汗,额头也是,苏洄手有些抖,刺一会儿停一下,只是一行英文,他却花了三个小时才弄完。
成果比他想象中漂亮,苏洄对着镜子照了照,皮肤上微微的凸起和发红,都让这更加真实,套上上衣和外套,他盘腿坐在落地窗前,欣赏着夜晚的花园,开始哼歌。
哼到一半,苏洄忽然停下,因为他发现花园里的鱼缸也不见了。
第二天清晨,佣人打开门,将他们准备好的适合葬礼的衣服带了过来。苏洄就像个任人摆布的娃娃,套上全黑的衬衫、西服,以及黑色大衣,最后,同样一袭黑色装扮的季亚楠也走过来,为他别上一枚白色绸制襟花,看上去很像白山茶。
苏洄表现出和躁期极不相符的安静,季亚楠说什么,他便点头。出于特殊的家庭关系,这次只有他们母子前去,出门前,苏洄看到憔悴的外婆从楼上下来,他走过去,任外婆抱了抱。
“别太伤心。”外婆抚摸他的头发。
苏洄摇头,他看了一眼正在打电话的母亲,小声对外婆恳求,“外婆,我可以借一下你的手机吗?”
外婆想了想,应允了。
苏洄拿到手机,立刻给宁一宵拨去电话,但无人接听,他的时间不够,只能快速发了一条短信。
[我是苏洄,宁一宵,我现在在家,你不要担心我,我没事的,我会快点去见你。]
短信发出去,苏洄把手机还给外婆,还没来得及多说一句,就听到妈妈叫他快点出去。
季亚楠开着车,苏洄坐在副驾驶上,车内显得极为安静。
天色阴沉得就像一块泡涨腐烂的海绵,不用拧,就好像要滴出水来。
苏洄靠着车窗玻璃,一声不吭,好像那个躁动的自己已经被切割出去了。
季亚楠开口,交代了一下流程,说他们会先去叔叔家里,接了婶婶一起去灵堂。
苏洄对大人的事不发表任何意见。
叔叔家和他们离得并不远,小时候苏洄经常去,所以到现在也还记得路线,只是后来外公不让他去,叔叔也不在家住,他们总是见不到。
有时候苏洄会梦到他,在梦里和叔叔说话,他觉得叔叔应该也会这样梦到自己。
小叔家里聚集了一些亲戚,脸生脸熟的都有,苏洄跟在季亚楠后头,乖顺地同他们打招呼,但也只是点头。不过因为场合特殊,大家都没心情寒暄,也不介意苏洄的沉默。
季亚楠虽然只是苏家之前的大媳妇,但接管了亡夫生意之后一直很照顾苏家,包括苏晋的弟弟苏昀,她说话很有分量,许多苏家的亲戚都上前与她攀谈,苏洄有些无所适从,退避了些,站在母亲身后。
“小洄,你上去叫婶婶下来吧。”季亚楠回头,对苏洄说,“一会儿记得把这个给婶婶,是殡仪馆那边的纸质文件。”
苏洄点了头,从妈妈手里接过黑色纸袋,转身一步步朝楼上走去。
他还记得这座房子的布局,也记得小叔和婶婶的房间是二楼最里面那间。二楼的房间门都开着,唯独最里面的主卧关着,苏洄走过去,敲了敲门。
房内没有任何回应,他又试了一次,还是一样。
他的手摁在门板上,忽然发现门并没有上锁,一推就开了。
“婶婶?”苏洄看着门自己缓缓打开,视野逐渐扩大,但房间里并没有人,也没有回答。
苏洄又叫了一遍,也走进去。房间里收拾得极为干净、整洁,他走进去,发现床头柜上有张纸条,上面写着寥寥几行字。
苏洄读完,手猛地僵住,不自觉就松开了,那轻飘飘的纸如同白色幽灵,摇晃着落到他脚边。
而此时,苏洄才发现,一旁的衣柜门没能完全合拢,夹着一片黑色裙摆。
他抖着手,打开了衣柜的门,然后直接坐到那张被铺得没有一丝皱褶的床上,手指抓紧床沿。
“妈……”苏洄强迫自己站起来,想离开这个房间,他大声喊了妈妈,重复好多遍,直到季亚楠的高跟鞋声传来,看了一眼倚在走廊墙壁的他,大步迈入主卧。
苏洄怎么也没想到,原来他参加的是两个人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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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第67章
P.爱的教育(22)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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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很快来了,问了苏洄很多问题,可他能说的并不多,他们看了婶婶留下的纸条,又检查了一遍衣柜,很简单地下了判定。
灵堂里的陈设也发生变化,他们在叔叔的黑白照片旁摆上了婶婶的,成双成对,两个人都是年轻时候的样子,笑得很灿烂,很般配。
苏洄跪在蒲团上,好像被打了麻痹的针剂,面无表情。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被吓到了,挨个过来安慰他,拥抱他,给他端来热的姜茶,只有季亚楠知道,不只是因为这些。
致辞的时间到了,亲戚和朋友走到话筒前,拿出写好的哀悼词念出来,气氛一度很沉痛,大家都小声啜泣,抹着眼泪。
直到婶婶的亲妹妹走上前,她原本是照着念的,可念到一半便将准备好的稿纸揉成团,掩面哭泣。
“我只写了姐夫的……没想过姐姐也要走……”
她哭着说,“姐夫刚确诊的时候,我们都劝过,让我姐和他离婚,她说什么都不肯,可是精神病人哪里还有什么爱不爱的?发病的时候他会发疯,会打人,好了又抱着姐姐哭,我知道他们很相爱,可是,可是……”
苏洄想到了那张遗书,其实只有两句话。
[我一直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早就做好了准备。可能这对你们很残忍,但我爱苏昀,不要难过,这是最好的选择。]
她没能说完,外面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季亚楠看过去,说了一句糟了,你婶婶的妈妈来了。
苏洄也回头,看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在外面大哭,被其他亲戚拦着,歇斯底里的哭喊戳破了苏洄自我麻痹的最后防线。
“你为什么非要和他一起走啊!我可怜的女儿……早就告诉你不要和他在一起!他是神经病,你是好端端一个大活人啊!作孽啊……”
苏洄忽然就哭了出来,泪如泉涌,他垂下头,用手背去擦,可越擦仿佛越多。
季亚楠看到,抹了自己的眼泪,强行把苏洄拉到自己怀里,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他的后背。
这像是一个残忍至极的、关于爱的死亡教育。
葬礼快结束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不知道是谁请来了法师。披着袈裟的法师做着令苏洄麻木的仪式,为往生者诵念完经文,带着他的徒弟,挨个走向每一位出席的宾客,赠予他们佛牌。
他们经过苏洄,徒弟将重复了许多遍的介绍又念了一遍,“这块是开光佛牌,可保平安顺遂。”
季亚楠见苏洄不接,拿手肘暗暗碰了碰他的手臂。
苏洄这才伸出双手,从徒弟手中接过佛牌,“谢谢法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