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酸胀难忍,偏偏还得笑着过去安慰——
昨晚他本意是看谢仪舟恢复了力气,与她闹着玩,谁知在她重心失衡跌倒时不慎被捣到伤口,失了力,
与她一起栽倒下来。
护着谢仪舟倒下的瞬间,
江景之内心生出一种熟悉感:相似的情形他曾经经历过。
那个感觉像是一阵风,眨眼间消失不见,可从他心头掠过时留下的痒意在,
骚动着,让人摸不着、挠不到。
江景之闭目沉思,
抓住一丝若有若无的苗头时,听见谢仪舟惊惶的呼唤声,
思绪刹那间涣散,那点感觉随之溜走。
谢仪舟先压了他的伤口,再搅乱他的思绪,着实气人。
江景之听她语气焦急,想给她一点教训,假装没了呼吸,后来听见谢仪舟说若是他出了事,她就与他一起去了,江景之忽地想起饿死鬼来。
饿死鬼当初是“死”过一次的。
谢仪舟只是将饿死鬼埋葬,却愿意与他一起死,这么算来,在谢仪舟心中他的地位更高。
江景之心情好了些,想逗一逗谢仪舟,于是一句“春花”喊出了口。
而后……而后谢仪舟抱着他哭得不能自己。
她真的很想念饿死鬼。
这让江景之不得不继续伪装下去。
就此,事情发展成了脱缰野马。
江景之如愿以偿地得到了饿死鬼的待遇,憋屈又嫉妒,除此之外,更令他棘手的是如何不让谢仪舟识破他的伪装,以及被识破后,谢仪舟会如何待他。
就谢仪舟错认他是饿死鬼,哭得浑身打颤的可怜模样来看,若是知道真相,怕是会不顾株连九族的罪名,真的要杀了他泄愤。
思绪不得解,江景之没有睡意,从谢仪舟房间出来后就再没回去——她竟然让饿死鬼与她睡一间屋子,想起就气人!
气人也没辙,江景之现在就是饿死鬼,而饿死鬼应该是会去安慰她,而非嘴贱调笑吧?
“我醒的早,去外面看了一圈。”这么温和的话不像是江景之的风格,就是失忆了也不像,他顺从本心,在后面加了一句,“怎么,找不到我心急了?”
谢仪舟不上前,不行礼,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问:“你是谁?”
江景之道:“一觉睡醒翻脸不认人?昨晚上是谁害得我撞了脑袋,又是谁让我乖乖听话,万事等你睡醒再说的?”
谢仪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绷着脸不动,让江景之拿不准主意了。
他与饿死鬼是同一人没错,通过以前和昨日的观察,大概能猜得出两人中一直是饿死鬼身处下风,可两人具体如何相处的,有点难说。
唯一确定的是谢仪舟说饿死鬼没脸没皮……他先发制人反过来责怪谢仪舟,已经够没脸没皮了吧?
总不能他还不了解他自己。
江景之定神,笑着走到谢仪舟面前,低头弯腰,手摸上她脸颊,说道:“脸上的假疤去掉,肉也多了点儿,瞧着跟以前那个瘦巴巴的丑丫头判若两人,昨晚上若不是你哭着喊我,我还真认……”
话说一半,谢仪舟仰着脸往前迈了一步,几乎是主动靠近江景之怀中。
这让江景之嫉恨交加,停顿了下,才压住情绪说出后面半句,“……认不出来。”
紧接着,他手臂被狠狠掐了一下。
“让你别乱动,你非不听!你老是这样!”谢仪舟横眉竖眼,掐完他的手臂,见他往后退躲避,又跨出一步,抓起江景之一只手去掐他手背,“你再这样我又要与你动手了!”
江景之:“……”
只是未经她允许出去一趟也要被打?
虽说早就知道谢仪舟会对饿死鬼动手,但他真没想到动手的频率有这么频繁。
一方面,江景之有点同情饿死鬼,另一方面,他心生嫉妒,谢仪舟与饿死鬼真的是亲密无间。
“说话!”
谢仪舟面无表情地命令,这模样与语气让江景之格外的熟悉,曾几何时,谢仪舟用沉默来回避他,他也是这样命令的……
她学着他的样子来对付饿死鬼?
江景之表情变来变去,记起“没脸没皮”四个字,再瞧瞧谢仪舟的脸色,道:“出去看看都不行?那你干脆打死我吧。来,往这里打。”
他伸着脖子往谢仪舟面前凑,被谢仪舟嫌弃地推开。
“一点都没变。”谢仪舟语气不高兴,眼睛却亮亮的,亲昵地嘟囔,“你讨厌死了!”
“……”江景之心情十分复杂。
谢仪舟对他擅自行动很不开心,但熟悉的厚脸皮让她倍感安心。
她牵住江景之的手揉着被她掐红的地方,抱怨道:“你老是背着我偷摸做坏事,林乔都跟你学坏了,好几次不听我的。”
江景之道:“不听话你打他啊。”
立刻被谢仪舟剜了一眼。
江景之被剜得心头发热,反握住她的手,道:“逗你玩的,等他回来了,我帮你教训他。”
“他最听你的,你不把他规训好,以后他犯错了我也找你算账。”谢仪舟说完,认真道,“不过我不会再打你了,谁都不打了,打人容易出事。以后你再惹我生气,我就掐你,掐你手背、胳膊和腰,看你还敢不敢胡来。”
警告的话完,她后知后觉发现了不合理的事情,疑惑问:“不对,你怎么知道林乔不在京城?”
江景之道:“你还睡着时,我去见了几个人……”
眼瞧着谢仪舟的表情变了,江景之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道,“假扮太子不是什么难事。府中人只知道依令行事,即便有不合理的地方也没人敢置喙。你瞧,我去书房查看了文书信件,接见了三个大臣,问了侍卫许多事,没有一个怀疑我的。”
家国大事不能耽搁,他必须给自己找出能正常处理公务的理由。
谢仪舟惊得目瞪口呆,“你怎么与他们说的?”
“我让下面的人带我去书房,难道他们敢说‘你不是知道路吗?我不想带,你自己去吧’?”
谢仪舟想象着那画面,忍俊不禁。
江景之很少见她这样笑,心里一软,弯下腰平视着谢仪舟,道:“我让侍卫把待解决的事情进程都说一遍,难道他们敢说‘昨日不是才说过,不想重复’吗?”
谢仪舟眉眼弯弯道:“你就会耍这些糊弄人的把戏。”
“这怎么是糊弄人?分明是江景之治下严明。”江景之道,“若不是他规法分明、严格管理好下人,积下了威严,我能这么容易冒充他吗?”
谢仪舟抿抿唇,不接话,而是问:“那你都弄清哪些事情了?知道谁是可信的了?”
“还需再行确认。”江景之想谈的是他自己,“我成了江景之后,不记得你了,依然对你很好是不是?瞧,你脸都圆了,白白嫩嫩的,比在外流浪时好太多。”
这是他第三次说谢仪舟被养胖了。
谢仪舟瞧了瞧他,没吭声。
江景之不甘心,再道:“我之所以趁你熟睡出去摸索,就是为了能尽快适应这个身份,才能更好地照顾你。不然难道还要让你来伺候我吗?我想像江景之那么体贴周到地照顾你,不想再做依靠你的废物了。”
说完贬低饿死鬼的话,他还逼真地叹了口气。
“你觉得你不如他?”谢仪舟终于直面了他的话题,不解道,“你以前看谁都觉得蠢,总把人玩弄于股掌,今日怎么自怨自艾起来了?都不像你了。”
“……”
江景之避而不答,直截了当道:“你也觉得我不如他,是不是?说真话。”
“怎么会?”谢仪舟半点考虑也没有,脱口否定,继而震惊道,“你俩明明是一样讨厌啊!”
江景之:“……”
“你俩行事风格一样,只性情上有点差异。你是大方敞亮地不要脸,江景之是冠冕堂皇地不要脸……”
谢仪舟边说边在心里做对比,说着说着奇怪地瞅起江景之,“照你的脾性,该骂他‘堂堂太子遭人刺杀,流落乡野,至今没能揪出叛贼,堪比废物’才对啊……你怎么会自认不如他?”
江景之眼角狠狠抽了一下。
一个人会失去记忆,但不会因为记忆的丢失而改变本性。
这话果然没错。
他垂下眼眸,道:“我怕你偏心他,在耍心机装可怜。”
谢仪舟脸一皱,道:“以后不许装了,跟被山野精怪附身了似的,瞧着怪瘆人的。”
这是江景之第二次被说是山野精怪上身了,他暗暗吸气忍住。
提起江景之,谢仪舟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难受,但更怕“饿死鬼”的反常行为。
人刚回到她身边,还没到看见就烦的阶段,谢仪舟心疼饿死鬼,上前一步搂着江景之的腰道:“我才不会偏心江景之呢,他才没你说的那么好,他心眼小,总骂你是无能笨蛋,我每次听见都想打他。”
“……”
江景之胸腔里憋出一团火,火焰蹿到眼睛里,几乎要冒出来,被他强行压了回去。
他咬牙道:“是,他着实……欠打。”
第42章
而不是饿死鬼。
江景之得出结论,
假扮饿死鬼的要义在于敞开了,丢下太子的清高、廉耻,真实地做自己,
至于那些额外的伪装,完全不需要。
说起来,他与饿死鬼本就是同一人,是谢仪舟非要将他们区分开的。
江景之无法理解谢仪舟为什么那么偏心饿死鬼,
就因为那一段记忆吗?
他无法获知那段记忆,
而谢仪舟更紧张当下形势,暂未对他生出怀疑的心,具体表现在不管他去哪里,谢仪舟都寸步不离地跟着,
生怕他漏了馅被人发现,再度遭到刺杀。
——对于一个生长在危机四伏的皇城中的太子来说,
失去对京城形势的记忆,的确十分危险。
江景之手底下的人做事利落,证据确凿地抓了周琦,不出三日就审讯出结果,可惜周家不是罪魁祸首,
还得顺着这条线索往深处调查。
“周家人为什么要勾结叛贼呢?”谢仪舟想不明白。
别人她不知道,
但谢府这些年的行事准则她很清楚,总结起来就是明哲保身,麻烦事能不沾就不沾,
谢府既然与周府定了亲,按理说,
周府应该不会掺和进这种要命的事才对。
“殿下这两年清查了许多旧案。”宋黎杉解释道。
两人正在坐在用金丝幔隔开的书房侧间,另一边是江景之与前来商议朝事的属官。
起初谢仪舟还怕江景之露出破绽,
提心吊胆地盯着,后来见江景之一个眼神,下面的官员就主动分析、献策,江景之根本不需要说太多话,才慢慢放了心。
后来又听侍卫来汇报周琦的事情,谢仪舟分心琢磨起来,悄悄与宋黎杉打听。
宋黎杉声音也很低,大概解释了下。
意思是皇帝精力减弱,有意退居太上皇,江景之的权力越来越大,兵权与尚书省几乎全都为他所掌控。
他对外展现得亲和,实则规矩严明,到了他手里的东西和人都要被彻查一番,被查出有不轨行为的官员,有的获罪被发落了,有的被调职贬谪。
周家人早些年在明德帝继位的事情上做出过些阻碍行为,怕被他揪到把柄,索性率先倒戈。
“那些事已经过去了,圣上都没计较,殿下便是追究也不会下狠手。”宋黎杉道,“周家这是做贼心虚,又舍不得到手的荣华富贵。”
谢仪舟道:“他是不会计较,可他也不会让人好受。”
依照江景之的脾性,就算放过了对方也不会让其好受,估摸着隔三差五就要敲打一番。
他在招仇惹恨这事上,独具天赋,最好的例子就是方震。——追杀了谢仪舟那么久。
宋黎杉道:“那么三小姐是觉得殿下不该清旧账?”
“不是。”谢仪舟回答。
江景之是因为清旧账,让那些背负烂事的臣子感受到了威胁,害怕失去荣华富贵,从而投靠叛贼,也就是说只要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都当那些事没发生过,他就不会遇刺了。
也许他可以用更委婉的方式。
但那就不是他了。
谢仪舟道:“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我觉得只要他能承受后果,不后悔就好。”
江景之当然毫无悔意。
不止没有悔意,他还变本加厉地命人更加严谨地清查。
“你不怕危险啊?”谢仪舟很担心,在属官们退下后拉着他道,“你还是太子的时候都被算计到了,现在没有太子的记忆,你还敢去挑衅,不是更加危险吗?”
明明是担心的话,听在江景之耳中分外刺耳,跟骂他无能没什么区别。
他心口梗了下,咽下憋屈感,做出无谓状说道:“遭人算计的是江景之,不是我。”
谢仪舟道:“你们就是同一个人啊,他还比你更熟悉京城和朝堂呢。”
“我们是同一个人,那你为什么偏向我?”江景之立即代入饿死鬼的身份质问,“还是说你是骗我的,其实你待江景之也是这般?”
熟悉的无理取闹非常令人安心。
谢仪舟熟练地视而不见,催他检查批阅过的文书,生怕他胡乱涂画,误了民生大事。
比照着江景之以前的折子翻看了一遍,见“饿死鬼”批阅得条理清晰,甚至一些小习惯都与之前无二,谢仪舟非常惊诧。
字迹一样正常,习惯是刻在骨子里的,一模一样也挑不出错,可“饿死鬼”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事情,连个过渡都时间都没有,就完全适应了江景之的日常公务,有点怪异。
江景之对饿死鬼的事情接受的就没那么快、那么熟练,第一次挨打的时候懵了好久呢。
谢仪舟心中怪异,细致观察着江景之的神情,谨慎地问:“你真的是饿死鬼?”
这是谢仪舟第一次起疑。
江景之从容不迫地迎着她的探究目光,哼笑一声,反过来质问:“你想他了?”
这德行放在饿死鬼与江景之身上都不违和……谢仪舟有点分不清他究竟是谁了。
她思忖了下,问:“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打翻汤碗,浪费了我的粮食,被我饿了几日?”
江景之不为所动,语气尖锐道:“你就是想他了!”
“你不要给我顾左右而言他。”谢仪舟道,“这一招你用过许多次,现在没用了,你越这样我会越怀疑你。”
“……”江景之怎么都想不到,饿死鬼当真是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暴露给了谢仪舟。
转移矛盾的法子不顶用,但不巧,这事他有幸在梦中体会过。
江景之满面冷淡,回道:“两日。”
说完转身就走,俨然是一个被深深信任之人伤透了心的模样。
谢仪舟长出一口气。
她与饿死鬼朝夕相处,两人之间发生过的事情太多了,林家兄妹并非事事知晓,这事绝不会是他们告知给江景之的,所以这一定就是饿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