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琬不敢继续往下想下去了?。
如若那天真的到来了?,她该怎么办?
她此刻唯一的念头就是离他远远的。
至少在?他想起一切之前,从他生命里彻底消失。
谢玄稷见她久久不语,又问:“所以你待我这样忽冷忽热,是因为我背着你去寻徐尧吗?”
孟琬垂下眼睑,轻飘飘道:“不是因为我舅舅,也不是因为徐尧,甚至……也不是因为卫淇。殿下,我对你,的确没有任何男女之情?。”
她的语调没有任何波澜,没有厌恶,也没有嘲弄,只有一种令人如坠冰窟的漠然。
“没有任何男女之情?,”他直视着她的双眼,又低低重复了?一遍她的这句话,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没有任何男女之情?。”
然而下一瞬他的声音便陡然抬高?,失声大吼道:“那你为什么要带我去见你的先生,关心我的身体,还许我与你同榻而眠?”
“那只是因为我向来不看重男女大防,若旁人是我名?义上的夫君,我也会这么做。”
“我不信。”
孟琬敛目道:“不论?殿下信不信,有些事情?,的确是殿下勉强不来的。”
谢玄稷却对这句近似宽慰的话置若罔闻,仍然不甘心地问道:“我们这么长时间朝夕相对,又一起经历了?这样多的事情?,你难道就没有对我有过一点动心吗?”
孟琬沉默不语。
“一点点也没有?”
“是,”孟琬仰起头直视着他漆黑的瞳仁,淡淡道,“没有。”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孟琬觉得谢玄稷在?听到这个答案之后忽而平静了?下来,甚至扯起嘴角笑了?笑,“孟琬,在?你眼里我这个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地方,是吗?”
孟琬垂首,又是沉默了?良久,最后低声道:“妾的哥哥还在?家中养伤,妾十?分挂念他,还请殿下许妾近日回?家居住。”
变故
日迈月征,
朝暮轮转,午后的日影渐长。总觉才过夏至,
可推开窗,滚滚热浪排山倒海袭来,方知已是小暑时节。
绿槐之间蝉鸣依旧不断,院中石榴花开得正好。
孟琬躺在廊下的玉簟上小憩。
难得有一阵凉风拂过,卷起轻薄的衣衫。一个没握紧,手绢便被吹覆在了脸上,不一会儿又?随着满庭的乱红在风中翩跹,
不知被吹到到何处去了。
她也懒得起身去寻,只抬手将手背贴在额头上,垂下来的衣袖正好遮住晃眼的日光。
“近来怎的如此贪睡?”
忽然听见一道?清朗的男声,
带着笑意从背后传来,
她心念一动,
忙收敛气息,
紧闭双眸假寐。
可那人却径自?在她身旁坐下,随即便撩开了挡在她脸上的衣袖,
见她眼睫像蝴蝶翅膀似的簌簌颤动了好几下,
佯嗔道?:“说是担心我的伤,
可瞧你这样子,哪里像是要回来照顾病人的?”
额头倏忽被人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孟琬吃痛地叫出声来。她猛地瞪大?双目,
看向?来人,抱怨道?:“哥,你好端端的怎么还管起我睡觉来了?”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又?忿忿道?:“你的伤不是好得差不多了吗?能?走能?跳的,难不成还要让我像前几日那样端茶送水地伺候你?”
“原来你也知道?我好得差不多了啊,
”孟珂又?敲了一下孟琬的脑门心,“你回家?也有小半个月了,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孟琬最怕孟珂和她提这件事,别开脸敷衍道?:“总得等你的伤痊愈了再说吧。”
“我的伤已经无碍了。”
“哥哥,”孟琬故意作出委屈的神态,“我不过回来几日你怎么就?要急着赶我走了?”
她这样一撒娇,孟珂立马败下阵来,同她好言好语地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哥哥自?然也是想多陪你几日。只是你回来这么些天,昀廷不但没遣人来接你回去,连个消息也没有捎过来。你倒是心大?,爹娘可都?急坏了。怕你这一回娘家?,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回不去岂不是更好?我正想多陪陪爹娘呢。”
“尽说怪话,”孟珂板着脸道?,“爹娘为了这事已经是操碎了心,他们怕你伤心难堪,还不敢同你说,只悄悄派了人去王府那边试探昀廷是什么态度。你就?算自?己能?一直这样得过且过,可总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孟琬闻言立时坐直了身子,想到父母这么大?的年纪还要为自?己有心操劳,又?是愧疚,又?是心急。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和孟珂解释她与谢玄稷之间发生的一切,到最后也只干巴巴道?:“你说他们这是干什么。”
竹苓正在不远处穿花,乍听见孟珂在和孟琬在聊回王府的事情,立刻放下手里的物什,巴巴凑了过来。
她对孟琬和谢玄稷之间发生了些什么总是要比孟府其他人更清楚些,此刻听孟珂语重心长地劝孟琬回去,也不安地接道?:“姑娘怕是不知道?,你这次回来这么长时间,外头一直有些不好的传言,说以往也有妃子回了娘家?,找了各种由头不回去的,其实?就?是被夫家?休了。有的妃家?觉得面上挂不住,竟然直接把?女儿送去尼姑庵修行了。这是大?事,姑娘别不放在心上。”
孟珂却对竹苓道?:“这倒是不至于,琬儿怎么也是上了玉碟的,哪能?随随便便就?把?她打发了。我相信昀廷的为人,即便是再怎么跟琬儿怄气,他也不会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把?琬儿送回家?。况且就?算琬儿真?不回去了,咱们家?也不是添不起一双筷子,何必管外人怎么说?”
孟琬心底漾起丝丝暖意,含笑道?:“我就?知道?哥哥最疼我了。”
孟珂踌躇了须臾,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不过琬儿,你同昀廷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孟琬早料到会有这一遭,正要随便说些什么糊弄过去,孟珂却抢在她的前头先开口道?:“你别说什么是为了照顾我才回来的话,你同我说句实?话,你和昀廷之间究竟为什么闹得这般不愉快?是不是他欺负你了?”
“没有,”孟琬避开孟珂炯炯的目光,“他待我很好。”
孟珂更是不明白了,“昨日我去衙门同他议事时,同他提起你,本来是想问他何时把?你接回去,可他却有意把?话题岔开,对你们二人的事始终避而不谈。你还唬我说你们之间没事?”
孟琬只道?:“不干他的事,是我不好。”
听她这样一说,孟珂心头的困惑又?加重了几分?,迟疑半晌,还是将他一直以来的猜测直接道?了出来。
“我前些日子听到一个说法,说是你不喜欢昀廷,你心中其实?另有其人,所以才总与昀廷闹别扭。你跟我交个底,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事?”
孟琬下意识瞥向?竹苓,竹苓马上心虚地垂下头。
孟珂蹙眉道?:“看竹苓做什么?你便回答我是与不是。”
“哥哥别问了,我和他的事情与旁人无关。”
孟珂这下不说话了。
孟琬原是想一直说些这样模棱两可的话敷衍孟珂,等到他意识到从她口里实?在问不出什么,自?不会再与她多言。可当?孟珂真?的不再追问她时,她又?忽然觉得颇为失落。
仿佛有一团气淤滞在胸中,始终寻不到一个出口。
在孟珂起身准备离开的瞬间,孟琬蓦地主动开口叫住了他,“哥哥。”
“终于打算同我说实?话了?”孟珂停住脚步,向?孟琬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
孟琬摇了摇头,问了一个与此毫不相干的问题:“哥哥,倘若你喜爱的女子曾经做过一件伤你至深的事,可你却对此毫不知情。日后你得知了真?相,还会愿意同她在一起吗?”
孟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这话问得奇怪。既伤我至深,我又?怎可能?毫不知情?”
他倏然想到什么,瞬间拧紧了眉头,正色问道?:“琬儿,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昀廷的事?”
“我不过是随口一问,”孟琬抿了抿唇道?,“哥哥直接回答我便好。倘使真?遇到到了这样的情形,你会怎么办?”
孟珂思忖片刻,还真?的认真?回道?:“得看是什么样的事情。”
“若是涉及到身家?性命的事呢?”
孟珂无奈地耸了耸肩,“那便是再喜欢,我也不会再同她在一起了。”
孟琬眸色稍黯,笑意凝固在了嘴角。
说完这句话,孟珂心中亦是愈发不安,总觉得孟琬有什么大?事瞒着自?己。可自?己这个妹妹又?不至于去谋反,能?做什么危及到谢玄稷身家?性命的事?回想起近日发生的一切,他陡然冒出了一个念头,神情顿时变得十?分?凝重。
他一脸严肃道?:“前些日子舅舅因为售卖书?籍画册,被刑部抓去问话,还牵连了父亲。听说你只入宫见了贵妃一面,舅舅便马上被放出来了。我起先以为这是一个巧合,现下心中倒确实?生出了诸多疑问。琬儿,你坦白告诉我,你是不是为了救咱们孟家?,同贵妃做了什么交易?”
听到兄长这样问自?己,孟琬鼻腔中的苦涩更浓。
在这件事情,她问心无愧。
但想到谢玄稷是怎样对待自?己的,她总是免不了一阵难受。
就?连孟珂都?会有这样的揣测,可谢玄稷却从未以此事质问过自?己,甚至轻描淡写的试探都?不曾有过。
孟珂见孟琬神思不属,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这才敛住流逸的思绪,挤出一抹浅淡的笑意,旋即否认道?:“真?的没有,哥哥别多想了。”
“好吧,你既不愿说,我也不就?勉强了。只一件事,要是你之后后悔了,也一定要和哥哥说。哥哥替你去向?昀廷说道?说道?,他素日里一口一个孟兄地叫着,总该卖我一个面子。”
孟琬微笑道?:“好。”
孟珂这一关就?算是这么过去了,可孟尚怀那边却没那么好说话。
自?打从孟珂那里得知孟琬是真?的和谢玄稷闹了些龃龉才跑回的娘家?之后,孟尚怀就?老是找机会敲打孟琬。有的话,他一个做父亲不方便同孟琬说,便让妻子江氏去劝她。
黄昏时下了场大?雨,夜里月光疏落,灯烛也模糊作一团,在墙上投下一道?孤寂的人影。
听见敲门声卒然响起,孟琬语气不免有些焦躁,“有什么事吗?”
房门被轻轻推开,江氏端着一碗雪泡豆儿水走了进来,将碗搁在桌案上,柔声道?:“这么晚了,还在这里看书?,当?心伤着眼睛。”
见来的是江氏,孟琬忙放下书?卷,站起身歉然道?:“娘怎么来了?我方才还以为是竹苓。”
江氏和言道?:“好久没喝娘亲自?做的豆儿水了吧,这东西暑日里喝是最解渴的,你在王府怕是喝不到这么地道?的。”
孟琬呷了一口,笑道?:“还是小时候的味道?,过了多久都?忘不掉。娘不如教?会了我,我日日都?给娘做。”
“傻话,”江氏含嗔瞪了孟琬一眼,“你终究还是要回王府去的,哪里能?一直在家?里住下去。就?算相王殿下不说什么,陛下和皇后也不可能?容许你这般任性。”
“真?是不公平。”孟琬支着下巴道?。
“什么?”
孟琬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哥哥武举出身,是天子门生,算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吧。他驻守在塞北苦寒之地,数年都?不得回京见父母一次。如今我做了王妃,也没法侍奉在双亲膝下。我就?是觉得不公平,怎的我们兄妹二人,都?要卖给他们谢家??”
“这就?是痴话了,”江氏握住孟琬冰凉的手道?,“琬儿,你回来也有小半个月了,再在府里待下去,实?在有伤你们二人的夫妻情分?。前些日子你爹爹寻了个由头去见相王殿下,我听你爹的意思,相王还是十?分?关心你的。你就?同他服个软,让你兄长知会他一声,他一定会派人体体面面把?你接回去的。”
“倘若我说我想要和殿下和离呢?”
江氏本以为这只是小两口闹了些别扭,此刻听见孟琬如此认真?地问出这样一句话,不由一怔。良久才涩然开口问道?:“你们之间真?的已然到这个地步了?”
“娘,我与他性子实?在合不来。”
“真?就?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吗?”
孟琬道?:“若非如此,我也不会一定要住回到家?里来。”
江氏怅然道?:“我一直都?知道?,以你的心性,就?算强行将你和相王绑在一起,你也不会快活。只是那时我还心存一线幻想,以为等你们成了婚……”
江氏又?将手攥紧了几分?,叹了口气,“你若实?在不喜欢相王,想要和他和离,娘这边自?然是不会多说什么。可你爹爹那边,还有陛下和娘娘那边,哪里就?是这么好说话的?”
“相王殿下那边是答允了我的,不会勉强我留下。等再过段时日,以我不能?生育为由,休了我再娶也就?是了。”
“可要是这样,你以后再想嫁人,可就?难了。”
孟琬揽住江氏的肩膀,依偎在她的怀里,撒娇道?:“那女儿便不嫁人了,等我从王府回来,就?一直陪在爹娘的身边。闲暇的时候也可以帮舅舅打理铺子,随着舅舅的商队去北边找兄长。到时,‘此身天地一虚舟,何处江山不自?由’,岂不快哉?”
江氏怜爱地理了理孟琬的头发,颔首道?:“好。”
眼瞧着派去的说客不但没有把?孟琬劝回正道?,反而被她说动了,孟尚怀气得头上冒烟。可他也知道?,连孟珂和江氏都?劝不动,这个女儿就?更加不会听他的了。
好在皇帝那边忙着抄姚缇的家?,也没空管谢玄稷后宅的事。
谢玄稷不派手下来接人,孟家?也不再遣人去王府打听,两边也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下去了。
不成想,这样的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某日孟尚怀下了朝,冷着脸直奔孟琬的书?房。
孟琬以为父亲是来劝自?己回王府的,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反正她已然做好了被父亲训斥一番的准备,忍忍也就?过去了。
然而孟尚怀一开口,语气就?幽冷到了极点?,“你别觉得我是来劝你的,你回去与否都?与我无关。只是你夫君马上就?要去前线了,你是不是于情于理,都?该去送送他?”
孟琬足足愣了好半晌,才愕然问道?:“去前线做什么?雁州不是已经收复了吗?”
孟尚怀愁眉深锁道?:“北壬联合北燕杀了个回马枪,廖云铮和许幽快要抵挡不住了。你哥哥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暂时还骑不了马,领不了兵。今日早朝时,陛下问何人可率骑兵去北地支援,举朝上下只有相王一人自?请出征。他手里才有多少军队,这一去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那陛下就?这么答应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陛下没有那么宠爱相王。”
送别
大军启程的时间定在三日后。
皇帝为鼓舞士气,
也为表示对谢玄稷的看重,决意亲登永安门?城楼,
为众位军士饯行?。
也不知是谢玄稷授意,还是冯九擅作主?张。谢玄稷出发的日子定下以后,冯九竟破天荒地带了一群小厮前来孟府,说是来请王妃回府。
在?外人?看来,这已是给足了孟家?面子,妃家?断无再扭捏作态的道理。可这些天以来孟琬一直称病,什么人?都不见,
孟尚怀劝不动孟琬,又?不想得罪谢玄稷,干脆也说自己?病了,
最后只得由孟珂出面接待使者。
想到孟琬这些?日子决绝的表现,
孟珂也不好直接替她答允此事,
茶水上了两三?道,
也没?给人?一个明确的答复。最后只得含糊地说孟琬尚在?病中,得问问大夫能不能出门?,
暂时回绝了冯九,
打算先问过孟琬的意思,
再决定她这病到底要不要好。
出乎孟珂意料的是,他将此事转达给孟琬时,孟琬并不似想象中那样拒绝得果断决绝,
几乎迟疑了整整一刻钟,方下定决心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去了也是无用,
不过平白绊人?心罢了。”
孟珂于是也不再劝她,折返回前厅,
满脸歉意地同冯九解释道:“冯总管,实在?是对不住。适才我问过了大夫,说是小妹脸上长的疹子见不得风,还需在?府里?将养几日。”
冯九关切道:“可还要紧?要不要传宫里?的医官过来看看?”
孟珂忙道:“这倒不必,大夫说了,只要不出门?吹风见光,很?快就会好的。”
冯九点点头,作了个揖道:“既如此,小人?便不打扰了,告辞。”
孟珂有些?过意不去,挽留道:“冯总管留下来用过饭再走吧。”
“多谢孟公?子美意,只是殿下这一去,也不知何时能回来。府里?的大小事宜,还需小人?照看,殿下也有许多话要交代小人?。小人?赶着回去复命,便不在?贵府久留了吧。”
孟珂颔首,正要起身送客,就被冯九止住,“孟将军太客气了,小人?认得路,自己?走回去就成。”
行?至府门?前,冯九正巧撞上了手里?拎着熟食的竹苓,看见其中几袋是五味斋的羊排,眼珠一转,上前问道:“你家?姑娘不是伤风吗?怎的还能吃这些?发物?”
竹苓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牛皮纸袋,慌忙解释道:“这不是给姑娘的,是我买来自己?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