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九似乎也没?起疑,只笑了笑,“看来还是王府的规矩太多,我瞧你在?王府的时候,都不大爱买这些?东西到屋里?吃。”
竹苓忧心多说多错,索性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
那边冯九的一只脚已经踏过门?槛,又?回转身朝竹苓眨了眨眼,“小竹苓,你说我以后还能在?王府见到你吗?”
竹苓被冯九这般吊儿郎当的眼神弄得浑身不自在?,不知道他是什么意图,也不知道回什么合适,干脆咬了咬嘴唇,掉头跑开了。
直到门?合上,冯九才敛去脸上强行?堆出的笑容,缓缓摇了摇头。
跟随冯九前来的小厮见状赶忙凑到冯九跟前,小声道:“不对啊,总管。刚刚孟将军不是说王妃是起了丘疹,怎么总管刚刚和竹苓姑娘说王妃得的是伤风时,竹苓姑娘什么反应也没?有?会不会这王妃的病根本就是……”
“许是竹苓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也就没?有指出来,”冯九匆促打断了他半截没?说完的话,随即又?朝着那小厮皱了皱眉头道,“对了,这些?话和我说说也就算了,可别到殿下跟前胡说。”
“是,是,小人?明白。”小厮连声应道。
-
出岫的浓云催得暮色早早来临,大雨犹如银河倒挂,激起的水花似白珠碎石。因书房的窗边留有一道窄窄的缝隙,飞溅起的雨滴便得钻了空子随风飘至屋内,将书卷都染上了一股土腥气。
笔触被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打断,最后在?暗黄的稿纸上洇开了一个极大的墨点。谢玄稷胸中一阵烦闷,将纸攒成一团,仍在?了地上。
纸团正落在?冯九脚下,冯九弯下腰正欲将纸团捡起,便被谢玄稷喝止。
冯九只好直起腰,垂着头走到谢玄稷跟前,等着被他训话。
果然,谢玄稷冷笑一声,又?抽了一张熟宣,头也不抬地说道:“你如今越发会当差了,说说吧,又?背着本王鬼鬼祟祟地去干什么了?”
“殿下这话说得也忒难听了,”冯九拱了拱鼻子,“小人?只是想着王妃回娘家?也好一段时间了,怕传出去不好听,这才领着人?前去探望王妃,也好让外人?知道殿下和王妃之间并无嫌隙。”
“那你见到王妃了吗?”谢玄稷不咸不淡地问。
“没?呢,”冯九故意摆出笑嘻嘻的一张脸道,“孟将军说王妃起了满脸的疹子,这才整日躲在?府里?,谁都不肯见。”
谢玄稷蓦地抬眸,同冯九对视了片刻,又?将视线移开,继续在?纸上画图,“可有叫宫里?的太医看过了?”
“孟将军说王妃已经快好了,只是这几日还见不得太阳,吹不得风。而且姑娘家?嘛,总不愿满脸红点子给人?看见。”
谢玄稷“哦”了一声后,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吩咐道:“我走以后,府里?的日常事务你大可以交由手底下的人?来管。你这边,还是需要多留意郑贵妃和裴知行?那边的动向。许将军和廖将军都不在?军中,你若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都可汇报给张侍郎。”
冯九躬身道:“小人?遵命。”
“还有孟府那边,你平素也须多关照些?,别再闹出之前江临那样的事。”
说罢,又?补充了几句:“孟珂与我有同袍之谊,孟尚书也是朝廷二品大员。只要本王与孟家?还是姻亲,那在?外人?眼里?相王府和孟府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本王不得不多帮衬着孟家?。”
冯九道:“殿下不必解释这么多,小人?都明白的。”
谢玄稷仍不放心,又?叮嘱道:“我不在?你的这些?日子你千万要当心,以自保为要,万勿冲动行?事。”
“小人?知道了。”
谢玄稷仰头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长长叹了口气,“这场大雨也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
冯九也道:“是啊,小人?已经许久没?见过艳阳天了。”
暴雨接连不断地下了三?日,然而到了大军出发前,天空竟奇异地放了晴。风轻日暖,万里?无云,暑气也不重,最适宜行?军。
皇帝大喜,认为这是上天有意襄助大齐,竟在?永安门?城楼上擂起了军鼓,城楼上鼓声震天,城下的士兵亦山呼万岁,士气高涨。
谢玄稷随皇帝登楼,就站在?他身侧,剑眉斜飞,目光如炬,犹如一棵笔直的青松,傲立于山巅,极目远眺。他一袭戎装,墨发高束,曜黑色的铠甲上闪烁着刺眼的寒光,朱红的披风被猎猎西风卷起,为原本冷峻的面容更添上几分肃杀之意。
一曲《破阵乐》毕,皇帝丢开鼓槌,招来一个内侍。
内侍端上一个细长的铁盒,呈到谢玄稷面前。
皇帝笑道:“吾儿,打开看看吧。”
“是。”
谢玄稷打开盒子,却见一柄泛着灿灿金光的宝剑置于其中,鎏金的剑柄上镶嵌着数颗鸽血红宝石,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这是?”
“此剑为云崖山一位道士进献,剑身由陨石打磨而成,坚韧无比。太宗皇帝呈此剑斩下数十个敌军将领的头颅,开疆拓土,奠定我大齐的百年?基业。”
皇帝接着说道:“吾儿将征,朕心甚忧,然朕亦对三?郎寄予厚望。汝乃国之栋梁,当为社稷披坚执锐。朕赐汝御剑一柄,愿汝仗此剑光,扫除胡寇,安邦定家?。”
谢玄稷单膝跪地,抱拳道:“多谢陛下厚爱,臣誓不辱命。”
皇帝拍了拍谢玄稷的肩膀,“盼汝早日凯旋,共庆升平。”
仪式结束后,谢玄稷走下城楼,掀起衣摆跨上枣红色的骏马,策马扬鞭飞奔出了城门?。马蹄踏起阵阵烟尘,将他的背影隐入其中。
然而未行?几步路,马上之人?却猛然提起缰绳,掉转了马头。骏马传来一声急嘶,两只前蹄霎时间立了起来,深红鬃毛在?风中扬起。
谢玄稷仰头回望高高的城楼。
城楼上旌旗飘飘,金铎摇曳,皇帝和文?武官员正立在?墙垛前,目送他远去。
看到他回头,皇帝甚至还做作地冲他张开双臂用力挥了挥,接着从内侍手里?一把夺过鼓槌,在?鼓面上卖力地敲击,高歌着为儿子送行?。
谢玄稷端坐在?马鞍上,在?原地静立须臾,最终还是微抿薄唇,收回目光,重新调转马头,朝着北边疾驰而去。
待到谢玄稷的背影消失在?了蜿蜒的道路尽头,皇帝才揉了揉略有些?发酸的眼眶,扭头看了一眼身旁的裴知行?,忽然有一点赧然。
皇帝悄悄撇去了险些?溢出来的泪水,叹息道:“裴卿,你说相王刚刚的表现,是在?埋怨朕吗?”
裴知行?道:“相王殿下与陛下是君臣是父子,不管是作为臣子还是儿子,他都没?有埋怨陛下的道理。”
皇帝久久没?有作声。
旁边的大臣和内侍亦是大气也不敢出。
皇帝缓缓转过身,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侍立在?身侧的内侍,“三?郎媳妇怎么没?来?”
内侍回:“相王妃是内眷,按理说是不能登城楼的。”
“这些?说辞就不要拿来哄骗朕了,”皇帝道,“朕也是从亲王的时候过来的,那时候朕去南边赈灾,先皇为朕饯行?,云纾就默默站在?先皇身后。她什么也不说,可她的心意,朕却是知道的。”
云纾是皇后的闺名。
皇帝已许多年?未在?人?前这么称呼过皇后,左右侍从,包括裴知行?都不免有些?错愕。
“你们也不必瞒朕,朕一早就听说相王与王妃不睦,只是一直没?得空关心相王。而今看来,传言非虚啊。”
裴知行?道:“陛下,儿孙自有儿孙福,这是强求不来的。陛下便是有心让他们夫妻如何如何,他们怕也不愿意听。”
“这倒是句实诚话。”
皇帝笑呵呵地觑了一眼旁边的内侍,那内侍也是笑着附和。
裴知行?却话锋一转,“只是臣听闻相王与这孟氏是陛下赐的婚,他们二人?不和,是不是……”
话还没?说话,城楼之下忽跑上来一个小黄门?,跪倒在?地上禀告道:“陛下,相王妃求见。”
皇帝一怔,“她怎的现在?才来?”
“那陛下要宣吗?”
“来都来了,便叫她让来看看吧。”
不多时,孟琬也登上了城楼。
她身着一身月白色的常服,未施粉黛,形容憔悴,头发也只松松垮垮绾了一个单髻,上头没?有一点簪饰。甚至还有几绺头发似乎因为赶路太匆忙,直接垂落了下来。
这般仪容不整,实在?是有些?不像话。
幸得皇帝今日动了几分舐犊之情,不与她计较,只叹了口气道:“你来得太迟,三?郎他们已经走了。”
孟琬微愣,气喘吁吁地匆匆行?了个礼,便疾步走到城墙前。
她踮起脚,朝北边望去。
却只望见遍地的足印和马蹄溅起的飞尘。
旧梦
风烟俱净,
天空澄碧,正午的日?光直直投射在城楼上,
晃得人睁不开眼。许是光线太过强烈,刺得人视线模糊,孟琬眼前浮现起一团白亮的光晕。
分?明是晴朗的夏日?,她却望见了宣和十六年漫天的大雪。
仿佛是一个寻常的黄昏,停云霭霭,天雾蒙蒙的,透着彻骨的寒意。厚厚的积雪覆满檐上墀上,
隐去朱墙碧瓦的颜色,压弯了寿安宫内的几树梅枝。花瓣逐风飘落而下,被雪掩住,
连雪也沁出了脉脉幽香。
露薇在院中折了一支梅花,
朝暖阁走去。才推开门,
融融暖意便扑面而来。她径直走到紫檀桌前,
将红梅插到净瓶之中。
“娘娘。”
露薇向孟琬行?毕了礼,视线不觉落到了梅瓶旁吞云吐雾的鎏金狻猊熏炉上。孟琬弯腰揭开了炉盖,
取了小半勺香蜜洒在炉中,
云雾似的轻烟缓缓飘出,
香气稍稍有些呛人。
露薇蹙眉问?:“这是迷离香?”
“他最近提防我?提防得厉害,不若如此?,恐怕拿不到我?想要的东西。”
“可摄政王如果是在娘娘这里丢了兵符,
娘娘日?后要如何和他交代?”
孟琬淡淡道:“你只管把我?吩咐的事?情做好,不必去管以后如何。”
露薇心头?一凛,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娘娘这是要对摄政王动手了?”
孟琬默默合上炉盖,
没有回答。过了半晌,才又侧首吩咐露薇:“你再摘几支梅花进来?,
看能不能把香气掩一掩。”
露薇颔首,又弯腰从案上拿起了另外一只空的梅瓶。
“这熏香的味道确实重了些,不及梅花清淡好闻。”
身?后乍然响起的声音惊得露薇险些摔了手里的东西。
甫回头?,就见谢玄稷站在门前,鸦青色的斗篷上落满了雪籽。
守在门口的内侍已然不见影踪。
露薇迅速敛住面上的惊愕,嘴角牵出一丝尴尬的笑容,敛衽行?礼道:“奴婢见过摄政王,王爷来?此?怎的也不让人通报一声?”
谢玄稷没有说话,只迈步走到孟琬身?后,负手而立。
孟琬没有回头?,只不慌不忙地掀起炉盖,用镊子夹起一块铁片,按熄了香炉中跳跃的火焰。微红的火星消失在了香灰之中,浓郁的香气也随之散去。
孟琬这才转过身?冲谢玄稷微微一笑,握住他寒凉的双手,柔声道:“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不久,”谢玄稷道,“放心,你们主仆二人密谋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见。”
露薇不动声色地退到了屋外。
看来?今日?是不适宜再做什么了,只是还需稳住他,千万不让他寻出什么破绽。
孟琬替谢玄稷解了斗篷,勾着他的腰带,引他到榻上坐下。
孟琬抬手轻轻拉开谢玄稷的衣领,便见侧颈处有一道血痕。
伤口并不深,现在已经结痂了,可那位置实在惊险,再稍稍偏一些,抑或是稍稍深一些,他就不可能再好生生地站在她面前了。
孟琬问?:“有没有让太医看过?”
谢玄稷握住孟琬的手,将它从脖颈处挪了开,冷嘲道:“那刺客的武功还是太差,要是当时能够一剑封喉,倒也省去了你许多烦恼。”
“谢玄稷。”孟琬低声道。
谢玄稷一愣。
她每次叫这三?个字,都是像是被逼急了,非得恶狠狠地刺他一下。
这还是头?一回,她用这样?柔软,甚至稍显脆弱的语气完整地唤自己的名字。
她哑声问?:“你就一定要和昭明争一个你死我?活吗?”
谢玄稷才刚觉心中漾起几分?暖意,此?刻却是又被这句话彻底激怒了,额头?上的青筋剧烈地跳动了几下。他赤红着双目,欺身?而上,一手制住她的手腕,举过头?顶,一手去解她的衣扣。领口处的铜扣太过严丝合缝,他单手解不开,索性一把将衣料撕开,露出了一截修长的脖颈。
他照着她雪白?的侧颈就是用力一啮,刹那间,她脖颈上与?他相同的位置处留下了一道鲜红的齿印,倒与?外头?雪地里的红梅一样?了。
孟琬吃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随即含恨瞪了他一眼,骂道:“你疯了!”
谢玄稷冷笑一声,捏住孟琬的后颈道:“孟琬,你给我?弄清楚,今天是他要我?的命,不是我?要他的命。找刺客在背后偷袭的人,是你的好儿子,不是我?!”
炽热的吻逐渐下移,落到那颗黑痣上,他更是发?了狠似的用力一吮,将她的眼尾催得通红。她咬牙道:“你杀人父母,与?他本就有血海深仇。不论他对你做什么,你都理应受着。”
谢玄稷也不反驳,只将粗砺的大掌覆上黑痣,而后又滑向别处。
她越是抖动得厉害,他的力道就越重,待把她弄得眼神涣散,彻底失了魂,他才又轻嗤道:“我?是欠他的,可不曾欠了你的,要非得这么论,我?对你做什么,你都合该受着。”
孟琬紧闭着双眸,时而觉得自己要沉入无边无际的水底,几乎快要溺毙,时而觉得自己自己要被熊熊燃烧的大火烧成齑粉。耳畔的呼吸声逐渐变得沉重,她的寝衣被汗水洇湿了大半。他这般蓄意纵火,终于是惹得孟琬蹙紧眉尖,登时连骂他的声音都变了个调子。
“你这个混蛋!”
见她这般情态,谢玄稷又是起了折腾她的恶意,只伺机而动,就是不让她畅快。她的腿原就勾在他腰间,被这样?细细密密地求而不得折磨了许久,终于是耐不住将他更缠紧了几分?。
谢玄稷额头?汗津津的,不觉发?出了几声闷哼。
孟琬也备受刺激,竟情不自禁回抱住了他。
到紧要关头?时,他抬手按在她的肩头?,正要支起身?子,却被她蓦地拉了下来?,双臂紧紧拥着他,声音里竟带了几丝呜咽,如同恳求,也像是挽留,“你别……”
带着颤抖的声音戛然而止。
“别什么?”
猩红的双眼直对着她晦暗不明的双目。
他愣了一瞬。
他发?觉自己在她眼中看见了一样?东西。
一样?他期待却从来?不敢确认的东西。
谢玄稷一把扣住她的后脑,“孟琬,你说清楚,我?别什么?”
这样?急切的逼问?让孟琬骤然间清醒过来?,她垂下眼帘,将眼中那些不该流露出的情绪打?落。最后只缓缓松开了抚在他后背上的手,将头?偏朝一边。
谢玄稷于是像往常那样?抽身?离开。
孟琬这时才轻轻道:“你别伤害昭明,好不好?”
谢玄稷无声地笑了。
笑得痛彻心扉,形貌近乎癫狂。
又过了良久,他背对着孟琬面无表情地躺到了她的身?边,阖上了双眸。
两人就这么各怀心事?地睡在同一张榻上,始终一言不发?。
屋内光线晦暗,谢玄稷背对着孟琬侧卧在床上,宽阔了的肩膀挡住了本就不甚明亮的烛光。孟琬翻过身?去,想从身?后搂住他,可手指才触上他的胸口,便听见他疲倦地说了一句:“睡吧。”
孟琬躺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