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半夜,一场疾风吹刮过,雪籽簌簌扑打?在窗纸上,还有“砰砰”的敲打?声从不远处传来?,恼得人难以安歇。谢玄稷烦躁地睁开眼,侧过头?,这才发?觉孟琬也醒着。
“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所以才睡不着吗?”
孟琬没应声,只倾过身?去,将手重新搭在了那逐渐复苏的物什上,没头?没尾地问?道:“你这样?不难受吗?要不要我?帮你?”
“不必,”谢玄稷对于她这样?的顾左右而言他只觉得十分?疲倦,甚至到最后已经有些无奈了,“孟琬,其?实你大可不必每次都对我?使出这一招。你明明知?道,即便你什么都不做,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会答应你。”
不知?是不是熄灭了熏炉的缘故,孟琬忽然觉得身?上好冷好冷,像是有一道寒流直从头?顶冲了下来?,将她封进了一块寒冰之中。
片刻过后,她轻声道:“我?想要你。”
谢玄稷抑制不住冷笑出声,而后更是放声大笑,几乎笑出了眼泪。
他撇去脸上的泪水,扼住孟琬乱动的手腕,“孟琬,我?们对彼此?可不可以稍稍坦诚一些。你到底要什么,你直接告诉我?,不要再弄出这样?虚情假意的做派来?骗人骗己,好不好?”
目光像剑锋上的寒光直直投射而出。
他随即冷声逼问?道:“你同我?说一句实话,你到底想要什么?”
孟琬仍只道:“我?想要你。”
不单是她,此?刻的谢玄稷也觉如坠冰窟,失望透顶。他近乎自暴自弃地扯去了身?上最后一层中单,露出灼热结实的胸膛,和上面一道一道触目的伤痕。他重新覆压在她身?上,如同跟她较劲似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其?难看的笑意。
他连连说了好几声“好”,语带讥诮道:“娘娘要臣如何伺候娘娘?臣但听娘娘吩咐。”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孟琬却抬手捧住他的脸,倏然衔住了他微冷的唇瓣。
谢玄稷头?皮一阵发?紧,立时将她推开,又近乎崩溃地问?了一遍:“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留下一些东西。”
说罢,她不等征求他的同意,直接将他拉下来?,发?了狠一般朝着他翕张的唇咬了上去。
这一回,他没有推开她。
双唇分?开时,两人微微喘息着,眼眶都有些湿润。
他们之间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痴缠地云雨过,有好几次谢玄稷有些冒进,担忧地问?她有没有不适,她也只是微微牵着嘴角摇了摇头?。
“快活吗?”孟琬含泪笑着问?。
谢玄稷替她理着头?发?,也笑着答道:“快活。”
最后一次了,她想。
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孟琬平素意志力极好,除非是有意,否则不会发?出任何声响。可这一次,里头?的动静连门口值守的露薇都听得一清二楚。
谢玄稷在她的默许下,同她一遍又一遍,直到天明。
不知?何时,云雨已然平息。寒风中夹杂着细密的雪花,穿梭于低矮的廊檐间,最终轻轻停栖在雕刻着竹纹的花窗上。
雪停了,正是一天最冷的时候。
孟琬靠在谢玄稷怀中,脸颊就贴在他滚烫的胸口上。她鼻尖轻轻蹭了蹭他的下巴,又忍不住在他唇上啄了一下,“昀廷,我?要去北燕和谈了。”
“什么时候出发??”
“一会儿便出发?,马车我?已经让露薇替我?备好了。”
谢玄稷揉了揉她的头?发?,“那恭喜你。”
孟琬怔了怔,“什么?”
“你同我?说过,你想做冯嫽那样?的人,如今也终于算是得偿所愿了吧。”
就是这句话让孟琬瞬间泪如雨下。
谢玄稷小心翼翼地吻去她脸上的泪水,勾起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子,“有什么好哭的。”
旋即又从解下的衣袍里寻出了半只铜制的猛虎。
孟琬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这是做什么?”
“你带着我?的亲卫去北燕吧,换了旁的,我?总归是放心不下,”谢玄稷将兵符放到孟琬的手心,将她的手裹紧,“我?不喜欢离别的场景,所以这一次,我?就不去送你了。”
孟琬默默许久,正准备起身?穿衣,却发?觉两个人的一缕头?发?不知?为何缠在了一起,还被打?了一个死结。
谢玄稷笑道:“其?实我?们相识这么多年,也算是结发?了不是?”
孟琬没有作声,只从枕边摸出一把防身?用的匕首,将纠缠在一起的两缕头?发?斩断。
冰雪琉璃世界,天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孟琬乘着马车,一路向北行?去,车轮在地下碾出一道道黑色的车辙。
出了永安门城楼之后,孟琬像是忽然感知?到了什么,让车夫停下马车。
她回望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城墙,一幢青灰色的身?影猝不及防地跌落到了眼中。
发?觉她回头?,那抹青灰色顷刻间便消失不见了。
天地山川一片寂寥,只剩耳边灌进肃肃的风声。
抉择
孟琬从永安门回来,
便?病倒了。
郑贵妃听闻此事还专程遣了宫里的太医到孟府为她诊治。
太医搭了脉后,只说相王妃脉象虚濡,
舌质干燥,显然是中暑之症。应当是在城楼上站了太久,热邪侵袭,耗伤气阴。取些绿豆汤、金银花茶这样的清凉之剂,每日多饮几?次,便?能消解暑热,不必太过忧虑。
江氏听太医这样说,
总算是松了口气,一直将太医送到了府门口,又连连道了好几?声?谢,
才折返回卧房。
她颇为不悦地?瞪了孟尚怀一眼,
责备道:“那朱太医毕竟也是来?给咱们琬儿看病的,
你一直拉着张脸不说,
人同你说话你也是爱搭不理的,这实在不是待客之道吧。”
孟尚怀却始终是冷着一张脸,
不咸不淡道:“我?的脸色不是给朱太医摆的,
我?的气也不是对朱太医发的。”
“这倒奇了,
屋里就只有?朱太医,琬儿,珂儿和我?,
谁敢惹你孟尚书不痛快?”
“还能有?谁,还不是你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孟尚怀陡然?升高了声?音,将茶杯往桌上用力一拍,
“要不是他,琬儿能跑去求贵妃吗?要不是他,
琬儿至于和相王生这么多龃龉吗?”
“你又在这里攀扯我?弟弟做什么?”江氏也红了脸,“我?知道你向来?对他有?偏见,可?这一回分明就是裴知行想要寻个莫须有?的罪名往你身上扣,这才找到了我?弟弟头上。他清清白白一个生意人,平白无故遭了一顿打,这是因为谁?我?还没说他是被你牵连的,你怎么还怪起他来?了?孟尚怀,我?江家虽不算什么显赫的门第,可?我?江家人也不是这么随便?你糟蹋欺负的。”
“好了,我?也就这么随口一说,你这般急头白脸的做什么?”
说完,孟尚怀也自知理亏,随即把语调降了下来?,扶着额头岔开话题道:“端娘你说,琬儿到底是什么时候和郑贵妃扯上的关?系?怎么她生病,皇后不来?遣人探望,倒轮得到她这般殷勤?”
江氏心里更?不痛快了,没好气道:“你不提还好,一提我?便?气不打一出来?。琬儿称病这么久了,皇后娘娘这个做家姑的没想到请个太医来?给琬儿看看也就罢了,就连一句问候的话也没有?。也难怪琬儿在这相王府待得不舒心,非要和相王和离。”
孟尚怀闻言,脸色变得愈发难看,怫然?道:“我?看琬儿就是被你惯坏了,所以行事才一点分寸也没有?。她这般不顾及相王颜面大剌剌住回到家里来?,明显就是在装病。皇后那是不想拆穿她,要太医来?了发现她压根没病,你觉得皇后还能赏她什么好脸?”
“话也不能这么说,”江氏回呛道,“琬儿都说是回来?探望家人了,也算是给他们夫妻之间留了几?分余地?的。可?都那么长时间了,相王府那边一直不来?接人,那她一个女儿家也不能上赶着自己?回去啊。”
“娘,相王府是派过人来?过咱家接琬儿的。”
门外遽然?传来?孟珂的声?音。
江氏回头,只见孟珂长长叹了口气,走到了她身前。
孟珂接着说道:“就是前几?天,冯总管说是要请琬儿回府主持家事,其实也是要琬儿去送送相王的意思。可?琬儿怎么都不肯回去,我?也只好回了冯总管说琬儿还病着,就不能去永安门城楼相送了。”
江氏诧异道:“那琬儿怎么今天还是匆匆忙忙跑出去了?”
“我?一开始也觉得纳闷呢,”孟珂道,“后来?竹苓跟我?说,好像是因为琬儿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孟尚怀问。
孟珂摇了摇头,“竹苓也说不清楚,她只看见琬儿在梦里一直不停地?重复‘我?没有?想要你死’。她心想琬儿应该是做噩梦了,马上就把琬儿叫醒了,可?等琬儿醒来?,任她怎么追问,琬儿都不肯说是怎么回事。”
“再后来?琬儿就问竹苓是什么时辰了,一听说快到午时了,竟连衣服也顾不得换,就火急火燎地?让小厮备马车送她去永安门,一直到黄昏时候才回来?。”
“典仪不是申时就结束了吗?”孟尚怀思忖着思忖着,忽而想起一件事,脸色又“唰”地?沉了下去,“说起来?,我?下衙前还在吏部遇到裴知行了,他明里暗里的拿着琬儿和相王的事情嘲讽我?,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当真是……”
他说得来?劲,见江氏一副不甚感兴趣的样子,才想到自己?将话题扯远了,又重新说回了孟琬的事情,“那琬儿怎的还在永安门那里留了这么久,还中?了暑?”
“听冯总管说琬儿不知怎的,一直站在城楼底下不肯走,后来?还哭了。按冯总管的说法?,要不是陛下叫人拦着,她都差点骑马追出去了。”
“还有?这样的事?”连江氏觉得难以置信。
孟尚怀也困惑道:“你们说,琬儿她这个脑子里成天都在想些什么啊?”
江氏叹道:“罢了,女儿家的事,你们两个人大男人也别在这里议论了。有?些话,我?私下去问问她吧。”
厨房里的雪泡豆儿水正好也晾得差不多了,江氏亲自端了一碗到孟琬房里。
往常她总是点着灯,在桌前看书习字。今日房里却是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
江氏只好借着月光摸到她床榻前,将案前得烛台燃亮。
黑暗中?骤然?出现一道亮光,孟琬下意识抬起手,挡在了眼前,嘴角抽搐了两下。
江氏只好将烛台挪远了一些,然?后才在孟琬床沿边坐下,轻声?问:“琬儿,你睡了吗?”
孟琬自回来?以后就一直躺在床上,头脑昏昏沉沉的,醒着和睡着几?乎都是一个样子。她揉了揉眉骨,缓缓睁开眼。也不知是不是光线太暗的缘故,她脸色一片灰白,目光都是黯淡的。
江氏端起汤碗,舀了一勺绿豆汤,送到孟琬嘴边,“太医说你是中?暑了,得多喝些清凉解热的东西。乖,张嘴。”
孟琬道:“娘,我?实在是没胃口。”
“琬儿,”江氏叹了口气,“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没事。”孟琬垂下眼睫。
“你别瞒我?了,那个冯总管送你回来?的时候,你就跟丢了魂似的,可?把我?和你爹爹吓坏了。”
“是女儿让娘担心了。”
江氏深深地?看着她,摸了摸她的脸颊道:“琬儿,有?什么话是连娘都不能说的吗?”
绕是孟琬经历了两辈子的风霜雨雪,以为自己?足够独当一面。可?此刻在母亲面前,她倏然?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孩子,眼泪竟是抑制不住簌簌落了下来?。
她慌忙抬起手揩了一把眼泪,又用手遮覆住自己?的脸颊,生怕被江氏看见。
可?她的心事终于还是没有?逃过母亲的眼睛。
江氏搁下绿豆汤,柔声?问道:“琬儿,你同娘说句实话,你喜不喜欢相王?”
“我?先前已经同娘说过了,我?对他并没有?……”
话到嘴边,孟琬却突然?顿住了,雾濛濛的双眼直视着江氏。看着母亲关?切的眼神,她忽然?觉得好不甘心。
两辈子了,她都把自己?包裹在一层坚硬的外壳之下。
为什么面对自己?最亲近的母亲,这个一定不会伤害自己?的人,她都还不能够说一句实话呢?
一种?强烈的冲动在心底涌起。
它像狂风挟着滔天巨浪翻涌而来?,几?乎只要一瞬,就能将她经年累月修筑起来?的防御压垮。
她像往常一样用力掐这手腕,寄希望于痛觉让自己?清醒,可?一贯奏效的手段却在此时忽然?失灵了。
砰——
有?什么东西在轰然?坍塌。
“不,不是的,”孟琬低声?喃喃了几?句,倏然?一把搂住了江氏,扑在她的怀中?,像一个孩子一般嚎啕痛哭起来?,“娘,我?喜欢他,我?喜欢他。”
语罢,她已然?是泣不成声?,双手掩面道:“我?真的真的好喜欢他。”
江氏被她这样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
可?她没有?追问孟琬和谢玄稷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一手搂着她的肩,一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待到她呼吸平稳下来?,才又温声?问:“那你还想和他在一起吗?”
屋内骤然?变得极其安静,连风声?也听不见。
孟琬迟疑了一瞬,终于还是重重点了点头,哽咽着开口:“可?是……我?不可?以。”
江氏不明所以,将她脸上被泪水濡湿的头发别到了鬓后,沉默了一会儿,柔声?问:“那相王喜欢你吗?”
孟琬点了点头。
她也知道这个回答一定会让人十分困惑,却也只能含糊地?解释道:“我?曾经做过许多伤害他的事情,倘若他知道了,是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江氏不知道孟琬到底是做了什么伤害谢玄稷的事情才会惊惧至此,也知道自己?怕是没有?办法?从她口中?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的,千言万语也只能融化?成一声?无奈的叹息。
不过对自己?的女儿,江氏总归还是偏心的。
于是她认真地?问道:“你之前做的那件事情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伤害到他吗?”
孟琬沉默了。
她真的不知道。
案上烛火摇曳,倒映在她眼中?的光芒零落微茫。
前世的事情终究已经在前世了结了,她不过是带着记忆重生了而已。
她非要和他坦白吗?
但下一刻,她又想到了谢玄稷的梦境。
既然?他已经想到了徐尧,会不会有?一天,他会连同他们之间的所有?事情都一并想起。
那么那个时候,他会不会更?加厌憎自己?的隐瞒和欺骗?
可?孟琬心中?终究还是存了一丝侥幸。
她自私地?想,如果只是梦境,她大可?以矢口否认。
到时候,谢玄稷难道真的会因为虚无缥缈的梦境舍弃他们之间的感情吗?
江氏还在等待孟琬的回答。
她最后摇了摇头,压抑住了声?音里的颤抖,轻声?道:“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以后不会再伤害他了。”
“那就瞒他一辈子吧,”江氏道,“如果你能一辈子瞒着他的话。”
孟琬缓缓阖上双眸,似是又重新陷入到一片黑暗之中?。
她不是没有?想过这种?选择。
可?如果这样,她这辈子注定要带着一道沉重的枷锁活着。
孟琬没有?办法?下定这个决心。
江氏见她这样的反应,没有?催促她马上做什么决定,只又重新端起绿豆汤,微微一笑道:“既然?拿不定主意,咱们就先不要再想这件事了。快喝了吧,再不喝里头的冰都要化?了。”
孟琬这才勉强挤舒展开紧锁的眉头,从江氏手中?接过绿豆汤,咧了咧嘴角道:“谢谢娘。”
她以为自己?还有?许多时间去思考究竟要不要做这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