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珂醒得比谢玄稷还要早,
又或许他昨晚根本就没怎么歇息。他老远看见谢玄稷衣衫单薄地在帐外站着,摇着头?走到他跟前,解了外头的斗篷递给他。
“披上吧,
别着凉了。”
谢玄稷伸手接过斗篷,
颔首道:“多谢兄长。”
这时孟珂在注意到了他手臂处的烧伤,
不?禁蹙起眉头?,
语带责备道:“怎么回事?”
“小伤,不?碍事的。”谢玄稷收回手,
用斗篷挡住手臂。
孟珂问:“昨日怎的不?让军医一同瞧一瞧?”
“我身上带了陛下赐给我的金创药,
好用得很。”
孟珂知道他想来是个不?愿麻烦人的性子,
只叹了口气道:“琬儿一定心?疼坏了吧。”
谢玄稷垂眼笑了笑,耳尖倏忽泛起一抹绯红,随即蔓延到脸颊上,
同倾泻在脸上的日光交融在一起,整个人都是亮堂堂的。
孟珂哪见过相?王殿下这副模样,嫌弃地“哼”了一声,
又白?了谢玄稷一眼,才道:“你说,
我怎么就摊上你们俩这样的妹妹妹夫?无事的时候偏要闹着和离,给我和爹娘惹事。现在有事了,更是火上浇油,弄得我焦头?烂额的。她?这么不?管不?顾地跑来,还不?知道回去以后怎么和爹娘还有陛下交代。”
谢玄稷讶然道:“不?是兄长带琬琬来的?”
“我又不?是疯了,”孟珂没?好气道,“她?自己扮成士兵混在军营里,同我走了几十里路,才被我发现。我原是想送她?回京,可你也知道,这兵荒马乱的,一路上又出?了这样多的事,就算是找亲卫护送,我也实在不?放心?。左右现在离前线还有一段距离,让她?跟着大?部?队倒也安全。”
孟珂骂完,又还是忍不?住笑着自夸了几句,“不?过我这妹妹倒还真?令我有些刮目相?看,我本?以为她?娇生惯养的,脾气又大?,行事必定冲动。不?想她?分析起局势来,竟是这般冷静沉着,有条不?紊。昨夜若非是她?声东击西,将那北军的细作哄得团团转,咱们也不?会赢得这般漂亮。”
听孟珂这么说,谢玄稷却是沉吟了许久,方神色凝重地问:“兄长,你说昨晚土司官寨的那把火会不?会就是北军细作为了报复琬琬放的?”
“我和周将军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昨夜我们仔细探查了火场,只找到了几颗火石,说明是人为纵火无疑。可惜除此之外,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有找到。”
“兄长有没?有怀疑的人?”
“暂时还没?有,”孟珂道,“而且我们今日便要启程离开?云家堡,恐怕再没?办法追查此案了。”
“那此事就这么算了?”谢玄稷忿忿道。
孟珂也是倍感?无奈,“许将军和廖将军那边还等?着我们去增援,总不?能让大?军就这么停在这里不?走,一直等?到我查出?纵火的凶手是谁吧?”
谢玄稷默然。
他自是明白?这个时候要以大?局为重,可他实在不?甘心?就放走那个凶手。
而且想到那人还在军中,他更是难以心?安。
孟珂见他半晌一言不?发,也看出?了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在现在琬儿有你在身边,我也总算是放心?了。”
他点了点头?,目光不?觉扫过谢玄稷腹部?。
孟珂忽然想起之前邸报中提到谢玄稷身负重伤,气息奄奄。就算恢复得再好,此时也至多是可以下床的程度。只是可看他这踔厉风发的样子,并?不?像是受了很严重的内伤。
孟珂心?里有诸多疑惑,需要在今日问过谢玄稷。
他收回视线,对上谢玄稷的双眸,问道:“昀廷,我先前听说你在成平受了伤。你如今是恢复得差不?多了,还是……”
“我其实并?没?有受伤。”
孟珂眸光一动,“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还是一会儿等?人到齐了,我再同大?家一起说吧。”
“也好,”孟珂瞥了一眼孟琬所在的大?帐,“琬儿是还没?起来吗?”
谢玄稷道:“她?一早便醒了,说是要更衣,我这才出?来把地方让给她?。”
孟珂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但一时间又说不?上来,也就不?再细想,点了点头?道:“那你去催一催她?吧。”
谢玄稷撩开?帐帘时,孟琬正在穿上衣。虽说是背对着外头?,里头?的小衣也都穿上了,可他还是觉得喉咙一阵燥热,嗓音沙哑得简直不?像话。
“你哥哥让我催你了。”
“很快,”孟琬倒十分镇定,浑不?在意自己现在是不?是衣衫不?整,回头?微笑道,“站在那里做什么,过来啊。”
谢玄稷同手同脚地走了过去。
他走到孟琬身旁,见她?撩起外头?的衣襟,准备给里头?的系带打结,忍不?住往她?的胸口瞄了一眼。她?为了装扮成男子,在上头?用白?布缠了许多圈,什么也瞧不?见。
倒也不?是他在这个时候还记挂着行什么孟浪的举动,只是昨夜的梦境又不?由让他想到了她?的那颗黑痣。
他先前就想过验证这件事,可他私心?不?想做出?什么冒犯她?的举动,所以宁可大?费周折从?徐尧那里入手,也不?愿让她?感?受到他对她?有丝毫的不?尊重。
而今他和孟琬已然表明心?迹,和她?有肌肤之亲也是迟早的事。可才见面就向她?提出?这样的要求,会不?会显得自己太过急不?可耐。
不?行,断不?能让她?有这样的误解。
他思绪游离,视线不?觉在那个位置多停留了一会儿。
孟琬自然不?可能留意不?到他目光落向何处,却对此习以为常,也丝毫不?觉得冒犯。不?过,她?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感?慨,原以为世殊事异,他这辈子真?就学成了一个柳下惠。可现在看来,他真?是一点没?变,只是装得假正经。
孟琬故意逗他,“看什么呢?”
谢玄稷立时扯断目光,抬起头?,装出?一副懵怔的模样。
“什么?”
孟琬一本?正经地说着荤话,“也不?是不?给你看,只是我才刚刚缠好,实在懒得解开?。”
说罢捉着谢玄稷的手贴到白?色麻布上,故意一脸无辜地解释道:“缠了好几层,没?骗你吧。”
谢玄稷额头?冒着热汗,指节先是不?自觉地收缩了一下,又慢慢放松。手里分明握着极其柔软的东西,却像是贴上了滚烫的烙铁,将他烫得立时缩回了手。
他别来脸,等?孟琬穿好了上衣,才敢和她?对视。
“兄长让我催你快些收拾,一会儿他和周将军要进来商议要事。”
孟琬迅速绾好头?发,将帽子戴上。
不?多时,孟珂和周副将就进到了营帐之中。
周副将先开?口问候道:“王妃可安好?”
孟琬道:“劳周将军挂碍,我一切都好。”
孟珂直入主题道:“琬儿,昨日着火之前,你可曾察觉到什么异样?比如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人出?现在官寨附近?”
孟琬仔细回忆了半晌,仍旧觉得毫无头?绪,只好先描述起昨晚着火前的情景,想看看能不?能从?中寻到一些蛛丝马迹。
孟琬先向谢玄稷解释道:“前几日我女扮男装住在军中,一直和是其他士兵住在一起。我为不?暴露女子身份,夜里只能和衣而卧,也一直不?曾寻到机会更换衣物。到了云家堡,我们正好驻扎在弃用的土司官寨附近,所以我也就住到了里头?的空房里。”
孟珂补充道:“在军中,没?有几个人知道琬儿的身份,知道琬儿住在土司官寨的人就更少了。”
周副将却道:“这也不?好说,就我所知道的,除了孟将军的几个亲卫,还有军医,其他知道王妃身份的士兵都不?下十个。军营就这么大?点地方,恐怕王妃的身份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了。要是有人存心?留意王妃的动向,不?难知道她?没?有睡在帐篷里。从?这个方向着手,恐怕是查不?出?什么的。”
“那周将军可有什么想法?”
周副将问:“可否查一查火石?”
“门口的火石的火石是我带在身上的,”孟琬叹了口气,“我这几日觉得身上腻腻的,难受得紧,这才拿火石烧了热水准备沐浴。我怕火石放在屋里会点燃里头?的木材,这才把它?放在门口。”
孟琬顿了顿,又道:“而且我沐浴的时候,一直是背朝着门。所以有人靠近,我也没?怎么留意到。后来我隐隐约约听到外头?大?喊我们打了赢了,我正要出?去找哥哥确认此事是不?是真?的,结果外头?突然就着火了。”
孟珂更是想不?通了。
既然当时这么多军士都在官寨附近庆祝,到底是谁能够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门口纵火。
他思来想去,干脆推倒了之前的揣测,对孟琬道:“既然这个火石是你的,会不?会这本?身就是个意外。此地气候干燥,又正值夏日,这土司官寨的房子是木质结构,本?就容易起火。你将火石放在门口,确实一不?留神就会烧着一片。”
周副将道:“说起来我虽是途经云家堡数次,却不?知这土司官寨的渊源。这里为何会有这样一个像衙门一样的东西,却不?是中原的规制,又为什么废弃不?用了?”
这个问题倒是把孟珂问住了。
从?京师到雁州要经过无数个这样的小城,他自是没?有心?思一一弄清每一个地方都曾经发生过什么。
不?过孟琬却对这些十分熟悉。
前世改革边境地方官制时,她?还真?就特意去了解了这一带的土司官寨究竟为何修建,又为何被废弃,成了这般荒凉的样子。
孟琬于是同其他人解释道:“北方诸国与中原不?同,他们并?非四方皆听命于中央,而是部?族分立,各自为政。前朝曾经有一些部?族之长,譬如苍族,阜族,项族,率其族众归附于齐。为抚此降众,朝廷才设下官寨,要他们在这里劳作生产,自治其务。这云家堡的许多百姓就是苍族人的后裔。”
周副将道:“这些我多少也知道一二,可为什么后来这里就不?再有北壬部?族了呢?”
“纳降之初,朝廷必然善遇之,以示怀柔。但岁月既长,朝廷亦不?免疑其有异志,寻个由头?将他们除去,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有些事情不?好明面上动手,至于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就更加不?方便外人知晓了。”
周副将点点头?,下意识地想发出?兔死?狗烹之叹,可随即又觉得这时候说些同情敌国的话终究有些不?妥,遂将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只道:“看来这北壬看着彪悍凶猛,其实也不?是铁板一块。”
谢玄稷道:“我退回到云家堡来,也正是因为发现了他们内部?有分裂之势。”
“怎么说?”孟珂问。
“穆利可汗其实是死?于其弟乌热之手。”
帐内忽然沉默下来。
因为知道前世乌热就是杀兄夺权当上的可汗,孟琬对此并?不?意外。但看其余两个人的表情,他们倒是对此十分震惊。
“你怎么知道的?”周副将问。
“穆利可汗的幼弟阿矢勒无意间知晓了这个秘密,偷偷逃出?了北壬王庭,南下来到大?齐避祸。听探子的消息,他近来在云家堡出?现过。”
孟琬道:“的确,要是穆利是被乌热所杀这件事情传回到了北壬国内,我就不?信乌热还坐得稳这个汗位。”
“这是一层,但我寻阿矢勒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什么?”
“我觉得穆利可汗的死?不?单单是乌热一人所为,京城之中应当有他的内应。”
分道
在京中时,
孟琬便有此猜测。
当时谢玄稷告诉她,穆利可汗是为了去红袖招才遣散了周围的侍从?,
最后不?幸被歹人杀害。
可狎妓对?于许多京中的文人墨客而言都不算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何况按照胡人的习俗,叔娶寡嫂,子娶庶母都是寻常,更加不会忌讳这个。
穆利可汗若是怕皇帝和贵妃介意,他也大可以带上亲卫侍从?,只要避开齐国派去的礼官便好?。如此,
他这一国的主君何至于遭人暗算,客死异乡。
不?过因?为当时出?了舅舅的事情,她无暇分心才去思量其他,
故没有深究。
今日,
从?谢玄稷这?里?得知了确切的消息,
再倒回?去细想,
许多几乎被遗忘的疑点又重新浮现了出?来?。
单是刑部尚书邹樾的奏报被裴知行压下就十分蹊跷。
就算是穆利可汗遇刺总要有人担责,可这?样安防不?严的过失怎么也追究不?到?中书令头上。反倒是这?般强行隐瞒一件根本瞒不?住的事情,
才会将自己置于极其危险的境地。
他这?样做极有可能是在替什么人遮掩。
孟珂当然也能想到?这?一层,
顿时双拳紧握,
指节咯吱作响,恨声道:“你说这?民脂民膏怎么就奉养了这?样一群人?”
“这?样的事情,咱们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谢玄稷冷笑一声,“单说姚缇贪墨军饷一事,就足以令边境众将士齿寒。”
周副将想起这?件事情来?也是愤愤不?平,
气恼道:“都说这?件事情是姚缇做的,可姚缇到?户部才多久,
他哪里?来?的这?样大的能耐,制造出?那么多亏空,又挪用那么多饷银?”
其他人又何尝不?知这?姚缇不?过是被幕后之人推出?来?顶罪的一个替死鬼,可大家?也知道,他背后的那个人根基太深,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够扳倒的。
孟珂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手里?的一根枯枝“啪”一声从?中间折断。他烦躁地将它往地上一掷,冷道:“现在远没有到?思考怎么清算裴知行的时候,而?今最紧要的还是收复失地,抵御外侮。”
他抬眸看向谢玄稷,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谢玄稷于是接着说回?了北壬王廷的事。
“说来?也可惜,我本已寻到?了阿矢勒的下落,甚至有好?几次差一点能够和他说上话了。可他似乎察觉到?了有人在跟踪他,一个不?留神?,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孟珂问:“成平那边,不?知道你回?来?寻阿矢勒了吧?”
“我对?外说是受了重伤,在营帐里?养伤不?能见人,原本是不?想暴露行踪,也顺便诈一诈京城那些细作,却不?想倒让琬琬受累追过来?了。”
孟琬握紧了谢玄稷的手,无声道:“我没事。”
孟珂沉吟道:“只是出?了昨夜的事情,许多人已然知晓了你的身份。那你之后是如何打算的?继续找阿矢勒,还是跟着我们往北走?”
“要是能找到?阿矢勒,从?内部瓦解北壬各部族的联盟,定然会事半功倍。我既已经和他碰过几次面,想来?要寻到?他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大军今日就要动身了,如此,我们就要在这?里?分道扬镳了。”
孟琬一时颇为感伤,“这?么快?”
孟珂问孟琬:“琬儿,那你打算随大军往北走,还是和昀廷留在云家?堡?”
“还是同我一起吧,”谢玄稷直对?孟琬的眼?睛,劝说道,“我昨夜都看到?了,你脚上的伤十分严重。就算你能勉强坚持,怕是也走不?快。”
孟珂本是想把妹妹留在身边照看的,但想起昨夜的那场大火,仍旧心有余悸。
他心忖,谢玄稷与孟琬怎么也是夫妻,照顾起她来?总是比自己这?个哥哥方便,所以也劝道:“琬儿,要不?你还是和昀廷一起走吧。你们夫妻二?人在一起,怎么也比昀廷一个大男人单独行走更不?容易惹人怀疑。”
孟琬自然知道自己的体力?已经不?足以支撑她北上到?成平,而?且孟珂劝她的话也不?无道理?。可一想到?要就此和哥哥分开,而?且说不?准这?一别又是阴阳两隔,孟琬就没有办法狠下心做这?个决定。
孟珂觉察到?了孟琬的心思,冲她微微一笑道:“大战在即,别让哥哥分心,好?不?好??”
孟琬沉默不?语。
孟珂又道:“你放心,哥哥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
听到?孟珂这?样说,孟琬纵是有再多不?愿,也只能含泪点了点头,握住他的手道:“好?,那哥哥千万要保重。”
“会的。”
孟琬在城楼上目送着大军向北行去,又在风中静立了许久。
暮色四合,山衔落日,一座孤城伫立在夕阳残照之下。
她经历过许多次这?样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