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那张公子,怎能因几句流言,便对主子这般不屑……”
温玉仪却不以为意,垂眸婉笑了几声,泰然自若地朝项府小公子招着手:“不论哪家的公子,听了这等谣言,都会避得远。我本对张公子无意,断了他的念想也好。”
吩咐下马夫可动身而行,项辙落拓地安坐于舆轼间,随马车朝前行去,心绪也安定下来。
初春将至,赤木染了微许青翠,垂柳隐约生出嫩芽,碧空映入溪水静湖,烟景最宜多。
微风拂面,浅草没上马蹄,本是绿意遍野之时,然舆内娇影已无心瞧观沿途春色。
只因心念着一人安危,她适才越是担忧,眼下却越是平静。
昔日所见的王府之景,莫名在此刻窜入脑海。
这世上之人皆暗自道着楚大人奸佞,道他扰乱朝纲,只有她知大人曾于多少个日夜案牍劳形。
而那皇帝昏庸无能,荒淫无度,江山之权本该是大人应得,温玉仪暗自而思,已然将王法纲常抛却在后。
正如此思忖着,前处帘幔忽然被掀起,她抬眸望项辙行入舆内,默不作声地在她身侧闲坐,便知少年是有话要说。
马车依旧平稳地行于山间石路,项辙凝思片晌,隐忍不住地开了口:“有一事不知该不该告知温姑娘……”
她缄口不言,默声聆听,让少年续说下文。
如同揭开了尘封已久的往昔之事,少年似已沉思了漫长之时,思来想去,只敢与她说。
“我在自家的书阁中翻出了父亲和温大人昔日往来的书信,虽未说得明确……”
“但我怀疑那遗诏是伪造的。”
第72章
今夜前来,我有一事相求于父亲。
“伪造?”
此猜想太是令她惊诧,
温玉仪微睁眼眸,正声答道:“假造圣旨,篡改诏令,
欺上瞒下,已然是谋逆……”
项辙轻扯唇角,
遮掩般一笑,
见她不信,忙嬉笑着带过这一言:“那书信道得极是含糊,无凭无据的,仅是我的猜测而已,
温姑娘切莫往心里去。”
然而她并非不信,只是这其中牵扯了太多私利,
她与这少年一样,不敢再往深了想。
项辙不会平白无故和她道起此事,定是望见了信中不为人知的真相,得知了不该知晓的尘往。
那么……
那么促成她与那位大人亲事的婚旨亦是虚假,是温煊和项太尉当年一手策划……
可如此至关重大之事,楚大人辅佐陛下掌权几多年,又怎会被蒙在鼓中。
以大人多疑之性,
应早就洞悉了一二,她更作不解,
觉自己仍旧不知大人,而大人却于早些时日就将她洞察得透彻。
她所遭受的一切,皆像有心之人布的局,
她注定身陷淤泥,
早在许久前就成了温家的一枚棋。
“还有一件棘手之事……”见她良久未语,项辙思忖少时,
不着痕迹地道出另一难题。
“王府已被围困,如今重兵把守着,姑娘入不得。”
那王府已被兵马围堵,外人根本无从入府,今时与楚大人能见一面已是难上加难,少年瞥望身旁的清丽玉姿,想让她快些想出个两全法。
“可有他法?”哪知她轻声反问,似也陷入了思索中。
“我若知晓,便不会千里迢迢地来寻你,”项辙长叹一息,又像思谋出了一计,此计却是唯她才可达成,“不过楚大人原先的朝势有些落在了温宰相手上,如果让温宰相出马,兴许能入那府邸。”
温煊揽权在手,得的是陛下恩赐。
父亲向来接贵攀高,追求权位,此次清除摄政王之势,定会倾其所有得陛下信任,而获立足之地。
父亲和楼栩如今成了陛下身边的红人,她若想去见那所谓的谋逆之臣一眼,还要得此二人成全。
可她昔时已和温家绝断往来,德行尽失,恐是不可好言相求。
“我去求家父。”
她深思了很久,久到身侧的少年险些以为请她回京仅是徒劳,才启唇道。
项辙霎时坐直了身,想到她回温家那进退两难之境,觉此举是让她为难了:“只是你与那温府……”
“刻不待时,我会想方设法求家父应允,项公子不必挂心。”透过轩窗望向上空高悬明月,她笃然而语,心底已有了盘算。
此番回上京的确是凶多吉少,一着不慎,她便再见不得天日。
前路被大雾所遮,或许还未将大人见着,她就提早踏入了泥潭。
回至温宅已是翌日深夜。
项辙撑不下劳困,先回了府邸安眠,温玉仪仰望温府庄严的牌匾,趁门前府卫交班时,顺着一地的月色潜入府中。
月出星隐,似银钩而悬,长廊寂落清寥。
路遇一处寝屋时,瞧望里头还亮着幽暗的孤灯,温玉仪顿足一瞬,随后悄然走了进。
此屋为她母亲所居,当初被陛下胁迫,走得匆忙,她却未好生道别,愧疚顿时如浪翻涌。
室内烟雾轻绕,佛像前的几支香被徐徐点燃。
杨宛潼正于房中礼佛,举手投足间满是温良贤淑之息,感到有人闯入了屋内,也未曾惊慌一霎。
瞧着佛香即将燃尽,这位温府大夫人才柔声开口:“擅闯温家府邸,又在佛前迟迟不肯出来,你究竟是何人?”
“娘亲,是我。”
听见清似幽泉般的嗓音,杨宛潼忽地怔住,立马诧然回首。
几步之远处,女子一身玄衣劲服,头戴帷帽,掩着面容。
帷帽被玉指揭开之际,一抹清丽容颜便现于眼前。
“玉仪……”杨宛潼半晌唤出此名,不住地端详起这离家而去的娇女。
低声唤着,泪水就模糊了眸前之景,见她完好地行立于面前,杨宛潼的愁绪终是缓解了下来。
望娘亲较旧日又有了几分憔悴,温玉仪愧怍于心,低眸问道:“这一年娘亲过得是否安好?”
“娘亲自是过得与从前无异。”走近轻抚上女子玉面,杨宛潼悄无声息地再作端量,确认她着实无碍,才安定而下,静问起这段时日的去向。
“倒是你……这寒来暑往的,你都上哪去了?”
她摇头未答,不愿再让人知晓那香坊所在,仅是惭愧地喃喃低言,痛疚道:“未与娘亲道别,是我的不是,已不求能得娘亲宽恕……”
“无恙便好,无恙便好……”
双手移下再抚她的瘦弱双肩,杨宛潼忽作释然,惆怅面颜露了几般浅淡笑意。
好似只要她安然,便再无伤切之处。
“此刻父亲可在府上?”温玉仪瞥向庭院另一侧的寝屋,灯火仍是通明,若未记错,那是此前父亲所纳妾室居住之所,想必父亲是又寻得了新欢。
“今夜前来,我有一事相求于父亲。”
邵雨兰已于长久前暴病,父亲此般仍留宿于那寝房,定是从府外带回了心仪的姑娘。
对此长叹,早些年的不甘已被岁月磨平,杨宛潼婉声轻笑,提点她莫再粗莽:“当初你留了罪己书一走了之,温大人可是气病了好几日。”
“趁着今时,你快些去认个错,切忌莽撞行事了。”
当下之形危在旦夕,她无从再拖着时辰,若想明日一早便与大人相见,今夜定要和父亲做一番商讨。
温玉仪恭敬拜退,只得待他日闲暇之余,再来向母亲请罪:“娘亲的告诫之言我谨记,现下有更为打紧之事等着我去做,暂且一别。”
行出此间寝屋,她再踏游廊,走至温煊所待雅间。
堪堪行近微许,她便听着房内飘出几缕娇嗔,和那青楼中的莺语燕呼相差无几。
心知父亲在行着何等羞涩之事,或许还在那兴头上,她稍许犯了难,犹豫着是否要闯入其中。
“小姐……”房外候命的府婢认出了这道娇丽皎姿,恍然低唤,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她清嗓一咳,眸光落至长窗的剪影上,敛声而问:“父亲歇下了吗?”
一年之隔,小姐又回了来,温大人若知此事许会欢喜,那女婢欲转身禀报,却被此姝色霍然拦下:“刚歇了下,奴婢去为小姐传告!”
“若真入睡了,我明早再来。”
温玉仪徐缓摆头,听着房中娇羞之语频频透出,她再望身前侍婢,早已听得耳赤面红。
旁侧寝房内的娇哼声蓦地止了住。
随之一钗横鬓乱的风尘女无言走出,全身只披着一袭烟罗衫,瞥看了她两眼,面无神色地离远。
不知方才言语的女婢是何时进屋禀告的,待回神时,她已见着侍婢敞开房门,告知着温大人正候她行入。
“小姐且慢!”侍婢喜上眉梢,心觉温大人终究是惦念着小姐,若小姐诚挚忏悔,再恳求上几言,许是可回于温宅来,“一听是小姐,温大人便下榻了,正等着小姐入屋呢。”
温玉仪缓步而入,淡漠地瞧温煊已正襟危坐至榻案上。
父亲一副极其严厉苛责的模样,凌厉与她相望,示意她下跪再说。
父亲自小待她严苛,从未予过厚爱与关切,对于这骨肉至亲,她只会顺话而为,旁的,未有丝毫情念在。
理衣恭肃而跪,她想听这年迈的宰相先发话,娇身跪得端直,温婉之下透着一股坚毅。
温煊取过茶盏,冷哼一声,尤显居高不下之样:“你应知晓,若非是夜半,温某不会见你。”
遥想曾经遵陛下之意自毁的名声,她肃声而答,磕头再拜:“儿臣知道的,所以才择这时辰来,求父亲帮上一忙。”
“莫唤我父亲,我没你这恬不知耻的姑娘!”
茶盏猛地被投掷在侧,碎得七零八落,茶水溅上了玄衣。
温玉仪闻声抬眸,见温煊怒目圆瞪,愤恼得似不留丝许情分。
她见势赶忙一改称呼,正色又道,话语轻柔,却带着不可相拒之势。
“恳请温大人带民女入摄政王府,从今以后,民女绝不再拖累温家!”
“何止是拖累,你不听听外头是如何传你的?你这是让整个温家蒙了羞!”温煊怒不可遏,冷然一拂袖摆,忆着她亲笔书下罪状,自行和温府断了干系,便转低了语声。
“不过好在你识趣,及时与温家断绝了来往,避免酿出了大祸。”
眸光再度凝肃了些许,温玉仪又磕下一响头,抬目轻问:“看在民女未殃及温府的份上,温大人可否应下民女最后这一求?”
如此逼迫而来的气势让温煊瞋目切齿,心想今朝已揽得多数实权,竟还能被一女子威逼,这般成什么笑话……
温煊微眯起冷眼静望,唇角笑意不减,良晌反问:“若温某不应,你又当如何?”
“那民女只好将温大人……当年拉拢梁公公与项太尉,篡改先帝遗诏一事公之于众,让世人评判去。”
一语落得轻盈,如同一缕轻烟弥漫而落,飘出之际便被夜风吹散。
温玉仪杏眸冷漠一凝,使得闻语的温宰相陡然一颤。
第73章
楼大人可否……可否不下死手……
往日之事行得那般隐蔽,
身为成日待于深闺的千金嫡女,她是如何知晓的……
额上大半冒出了冷汗,温煊微颤着双手,
冷声问道:“你何时得知……”
原先尚不明晰,只听项小公子与她道过一言,
剩下的皆是她自行猜出,
这下是彻底明朗了。
温玉仪颦眉浅笑,若非项辙谈及,她还从不会料想,真相竟是如此。
温煊若暗中与项太尉联手伪造圣谕,
定还需一位能服侍先帝左右的人,梁公公是为不二人选。
只可惜那位宦官错信了二位老臣,
本以为能攀附上高枝,却不想被灭了口。
目光静落于这权欲熏心的朝臣身上,温玉仪依旧跪拜着,抬高了语调,端庄而问:“温大人可认此罪?”
“你在威胁温某?”
温煊闻言更是气愤,起身顿然掀翻了桌椅,引得温宅上下混乱不安,
人心惶惶:“温某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温家!”
“让你成为王妃,
有何不妥?”凛然问向跪于床榻前的姝丽之影,温煊扬袖欲掌上一掴,又想她知得此事,
应是除去才好。
“到手的荣华皆被你自己毁了!”
大袖于空中被放落,
宰相大人冷叹一声,忽地从壁上悬挂的剑鞘中抽出长剑,
亲手直架于姝影脖颈:“不过也好,朝局变化无常,楚大人如今大势已去,你被给予休书一封,还能保下一条小命……”
“可你得知了此等隐秘之事,温某留你不得,你应该明白的。”
温煊目色冰寒,像是下一瞬便要取了面前柔婉女子的首级。
她静跪着不动,双眸沉冷,镇定自若般回着话:“民女敢这样口无遮拦,温大人应也明白,若民女丧了命,这欺君之举便会满城尽知!”
“你!”顿时被气恼得急火攻心,温煊扬声怒喝,又觉这桩事不宜闹大,不禁压轻了话语,“温某从未听闻,这天下子女,还有谁敢这样威胁家父的!”
“可温大人也未将民女视作女儿……”温玉仪浅浅婉笑,待长剑抽离了少许,她犹如乞求般恭然叩拜。
“大人带民女入王府,换此事民女绝不再提,世人也永不会知。”
虽是恳求,但经这女子一言,逼迫得他不得不为之。
“好,好……”
倏然摔落长剑,温煊气恨得一时忘了该怎般回应,半晌沉静下思绪,苦笑道:“未想曾经养于深闺的千金有如此能耐,温某拜服……”
他望月思忖,随即转身,冷道下一语:“明早卯时,换一身装扮去府前候着。”
“谢温大人成全。”
听房内之人终于应了这番央求,她肃穆行上一拜,不作叨扰地离了去。
温宅恢复一方宁静,唯有月色流转于园中回廊,与两侧宫灯朦胧辉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