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阙与戚凤一同走到门外,直到走出很远之后,戚凤才皱着眉道:
“你明明知道这不合司神阁的规矩。”
朱阙停在原地,“这不合规矩,我们屡次放人进去探望那堕妖便合规矩?”
她冷淡道,“溪亭府,昆仑派,还有那位尊者,哪一位没来司神阁施压,明知道不合规矩,你不也数次放那些人进去了么。”
“这……这不一样。”戚凤道,“关人与探监岂可同论。”
“作奸犯科之事,没有孰轻孰重。”朱阙道,“都是恶事,何以微小而为之。”
她看向戚凤,“堕妖之事我早已经禀告长老会,此事长老自会有决断。”
*
水牢里,金宝乐颠颠地扑进溪亭陟怀里。
“阿爹!”
溪亭陟接住他,又抬眼看向水牢之外的李杳。
李杳抬眼与他对视。
“过两日我来接他。”
待她来接金宝的时候,必然是会连溪亭陟一起带走。
“李杳。”
溪亭陟叫做要走的李杳,“瞿横投诚之事你作何想?”
李杳扭头看向另一间水牢里的瞿横,她方才才来的时候,瞿横已经和她说过此事,连司神阁那两个弟子也听见此事了。
“留命容易,得吃些苦头,人族的捉妖师不会任由一个有修为的妖一同前往妖族。”
“我明白。”
瞿横坐在地上,“可以理解,也可以忍受。”
要想活命,总得付出一点代价。
金宝扑在溪亭陟怀里,扭头看着牢外的李杳道:
“师叔要走了么?”
他从溪亭陟怀里挣扎着出来,他走到水牢前,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抓水柱,溪亭陟眼疾手快摁住他的肩膀,把人往后拉了一步。
“福安,不能碰水柱。”
金宝看了一眼水柱,又看了看水柱,“哦”了一声。
他看了看溪亭陟,终于明白了什么。
他抬头看着溪亭陟,小声问:“所以阿爹很久不来看我和弟弟是被关在这里了吗?”
溪亭陟摁着他的手一僵。
金宝继续小声道:“我要和阿爹一起被关在这里吗?”
溪亭陟垂眼看着他,静默片刻,刚要开口说什么,小家伙便道:
“那也没关系,我不好好写字,惹了师叔不高兴,把我关在这里阿爹也能教我写大字,等我会写好多好多字,师叔就不会生气了。”
金宝仰头看向水牢外的李杳,“等我会写好多好多字了,师叔再来接我。”
李杳看着他,袖子下的手微蜷。
她其实从未想过金宝会如此懂事,也从未想过要他这般懂事,更多时候,她都已经习惯了他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
“真懂事啊。”
瞿横在一旁看着,“难怪朱衍那眼高于顶的老妖怪会收他为弟子,这般水灵乖巧的模样,看得我都心动了。”
“师父你老人家用不着心动,以后他会是你乖巧的徒孙。”
山犼的魂魄从瞿横身体里飘出来,他隔着水柱看着金宝。
“小家伙,可还记得要给我的糖?”
金宝当然还记得他,他连忙解开自己腰间的小锦囊,肉嘟嘟的小手在锦囊里掏了很久,掏出两颗糖后想要过去递给山犼。
“你别动,就站在那儿。”
山犼笑嘻嘻道,“把糖扔过来就行,千万别动啊——扔哪儿呢?你师父我在这儿,下回扔准……”
小家伙力道够,但是准头不够,两颗糖散落地上,山犼正要去捡,但是手掌碰过糖果,怎么也捻不起来。
山犼一愣,他是魂魄,怎么可能收得到小家伙的拜师礼。
瞿横像是看出他的窘迫,站起身,捡起地上的两颗糖。
他看向溪亭陟和李杳,“这拜师礼我便替他收了,到时候让他喊我这徒弟一声二师父。”
李杳抬眼看向山犼,“一只马上就要魂飞魄散的妖罢了,有什么资格当他的师父。”
瞿横从善如流的改口,“我也是这般想的,所以勉勉强强让他当个师兄吧——别的不说,这兔崽子对他师兄还舍得的,以前给朱衍分半颗糖葫芦都抠抠索索的,现在倒是大方了。”
瞿横剥开糖纸,扔了一颗糖果进嘴里。
甜的发腻,只有朱衍那死人鬼才喜欢这些东西。
李杳抬眼看向瞿横,这人一开始便是想提起朱衍,让她看在朱衍份儿,放过这山犼一命。
李杳冷着眼,山犼嘴不严,又知道了太多秘密,不杀迟早是个祸害。
金宝本来因为瞿横夸他“大方”乐得笑了一个,余光瞥见李杳的神色,立马把呲着的两排小白牙收了回去。
他下意识朝着溪亭陟靠近,抓住溪亭陟的袖子。
“阿爹已经给福安找好师父了,不能叫别人师父。”
以前也并不是没有其他人想要收他做弟子,那时候溪亭陟都以这个理由打发了那些人,现在金宝有样学样,重复着溪亭陟以前的话。
他对着瞿横和山犼,学得一板一眼道:“多谢前辈抬爱。”
溪亭陟也看向瞿横,“既然孩子不愿意,此事便罢了。”
山犼:“?”
“不是,怎么就罢了?按照辈分,我就是他师兄啊!他是朱衍的弟子,朱衍也是我师父!”
他现在算什么?师父的名头没捞着,连师兄的身份也丢了?
第252章
我说了你可以带他一起去妖族
252.
“李姑娘。”
曲谙在城外拦下李杳,他看着李杳恭敬道:“我家夫人有话与姑娘相谈,请姑娘移步到长亭里喝茶。”
李杳停在原地,抬眼看向曲谙身后不远处的马车,又看向不远处的长亭。
亭子下坐着一个妇人,李杳走近了才发现这妇人与溪亭陟有几分相似之处,尤其是眉眼之间。
“李杳,好久不见了。”
溪亭央忱看着她,“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只是一个乖巧可爱的凡人姑娘。”
亭子周围没有树林,只有低矮的野草,长风自牧野而来,横穿整个城外,扬起李杳的头发和衣裙,勾勒出青衣之下消瘦的背,还有那不屈不折的脊梁。
溪亭央忱看着她,看着她眉眼中藏着霜花,看着她眼底的桀骜与不屈,她身居高位,与那个凡人姑娘的普通早已经背道而驰。
“风有些大,吹了一路过来,想来身子发僵了,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李杳看着溪亭央忱推过来的热茶。
“你一开始便知道我是去渡劫的。”
“你认识许凌青,也认识许亚。”
在花月重映里,许亚说过,她借过溪亭府少主的典籍。
溪亭央忱抬眼看向她,“所有的事,只有他被蒙在鼓里。”
风太大,带着春寒,李杳手指有些发僵。
所有的事,只有溪亭陟被蒙在鼓里。
她死了,所有人都在庆幸喝彩她渡过情劫,只有溪亭陟一个人守着那座空空如也的坟墓。
李杳很难说清楚现在心里的感受,像是一阵细小的电流将心脏包裹,很麻,和往常银丝蛊刺穿心脏的疼不一样。
连他的亲娘都在骗他,哪怕看着他失去修为,沦落成废人,看着他一个人病弱至此,看着他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溪亭央忱都没有真把相告诉他。
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人是傻子。
李杳半敛着眼,倘若溪亭陟知道,心脏会疼成什么样儿。
“你恨他吗?”
李杳掀起眼皮看向她,“若是不恨,怎么忍心他沦落至此?”
溪亭央忱似是错愕,错愣过后便笑了一下,眼底没有笑意,那笑也带着几分悲凉。
“我从未恨过他,我对不起他。”
溪亭央忱站起身,走到李杳面前,看着李杳与许凌青相似的脸。
“你与你姑姑长得很像,倘若当初她能活下来,你和他,还有李玉山,包括许亚,都不会活成如今这副模样。”
“我对李玉山说,许亚不会教孩子,把你折磨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可是我又好到哪里去。”
“给了他上好的天资和家世,把他捧上云端当月亮,然后又任由人把他撕碎,扔进泥里,最后还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泼上脏水。”
李杳在想,人果然都是自私的,若是把她换在溪亭央忱的位置上,她不会愿意把金宝或者银宝推出去给人渡情劫。
哪怕渡情劫那个人会是人族修为最高的人,哪怕那个会是她自己。
她无法共情溪亭央忱,只觉得她对溪亭陟太过于残忍。
“你如果没有别的话要说,我便要走了。”
眼看出征在即,她要在出征之前救出溪亭陟。
“你要救他。”溪亭央忱道,“曲谙说你常去看他。”
李杳不太清楚一天一次的频率算不算常去,倘若她是常去,那曲谙和杨润之去的次数也不少,几个人经常能撞见。
“李杳,你没有时间了。”
溪亭央忱从袖子中抽出一封信,“这是妖族探子的信,你可以打开看看。”
李杳看着信,伸手接过。
她知道人族在妖族有探子,甚至知道大部分探子都是溪亭府的人,因为溪亭府有一秘术,可以暂时遮盖住人身上的气息,让人无法分清是妖是人。
也正是因为如此,李杳才会不奇怪溪亭陟能拿到开在蛮荒深处的往生莲。
溪亭央忱道:“人族结界缺损的消息在妖族传开,已经有不少妖族集结在结界边缘,等着钻结界的缺口。”
“李杳,人族要攻打妖族,但也不能丢了自己的阵地。”
李杳看着信纸,纸上的内容和溪亭央忱说的都差不多,只不过要更详细一些。
“你想说什么,让我出征,把救溪亭陟的事交给你?”
李杳垂眼,不紧不慢地信纸装回信封里,把信放在桌子之后才抬眼看向溪亭央忱。
“除了我自己动手,我不会信任何人。”
溪亭央忱笑了一瞬,“许凌青那卦,倒也算得并非全然不准。”
她抬眼看着李杳,“你不信我可以救他我可以理解,但这信里的东西我能知道,许亚也会知道,你是知道她的手段的。”
“你留下,许亚就会越想杀他。”
*
上虚门。
看见李杳时,步玉真人顿了一瞬。
李杳将寒水壳放在桌上,步玉真人看着那片龟壳,又抬眼看向李杳。
“我本不欲接下这差事,一旦我把龟壳给你,你便会知道我知晓了你的秘密。”
步玉真人看着桌上的寒水壳,“那为什么又答应替他转交了?”
“我要走了。”李杳抬眼看向她,“走之前,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步玉真人抬眼看向她。
“水牢里有一个孩子,我知道你能把他接出来。”
无论是明着接,还是暗着接,都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
*
水牢里很安静,三岁的孩子枕在溪亭陟的腿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用袖子便能盖住他的全身。
金宝睡得很安稳,已经忘记了要想着小椿生,脑子被写大字折磨得很疲惫,几乎是倒头就睡。
瞿横斜躺在角落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石子,山犼沉睡在他的身体,只有水柱流转的符文发出隐隐光亮。
轻微的脚步声在水牢里响起,一袭金衣的女子出现在甬道里。
瞿横和溪亭陟皆抬起了眼看向她。
朱阙站在瞿横面前,手里端着罗盘,只见她指尖的灵力注入罗盘,罗盘转动,瞿横那间水牢里的水柱急剧变化。
水柱从上方断开,齐齐朝着瞿横涌入,将瞿横浇了湿透。
瞿横刚要说什么,下一秒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抬起手,撩开袖子,只见手臂上流转着符文,流动着的黑色纹路像是沁入了他的皮肤,在血液里流转一样。
“你跟我来。”
朱阙转身朝着水牢走去。
瞿横看了一眼溪亭陟,站在原地没动。
“瞿某人胆小,姑娘要是不与我说要去哪儿的话,瞿某是万万不敢跟上的。”
朱阙脚步一顿,扭头看向他,声音有些冷道:
“若是如此,你也大可在那里待着。”
说完竟真的不管瞿横,抬脚便消失在了甬道尽头。
瞿横:“……这女人比李杳还没有耐心。”
他一边朝着甬道尽头走去,一边对着溪亭陟道:
“溪亭兄,一会儿见。”
溪亭陟看着瞿横消失在尽头,垂眼看着睡得很熟的小家伙,抬手拂去金宝眼睫毛上沾染上的尘埃。
赤怪是红狐,红狐才是最初守着赤血树的妖群。
没有人会比天底下唯一的一只红狐更了解赤血树,也没人比他更渴望得到赤魂果。
这才是朱衍费尽心力接近福安的目的,也是瞿横为何坚持要山犼收他为徒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