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翎先收回目光。
守城官兵又道:“冯镇抚使昨日找不到您,交代卑职见到大人便问‘找到谢清鹤要如何处置,是抓回来审,还是就地斩杀’。”
昨天要是没人帮谢清鹤,他是不会逃得出城的,抓回来审比较好。但负责这桩案件的人是段翎,冯镇抚使得问他的意见。
越过上级擅自作决定是官场的大忌,锦衣卫不敢如此行事。
段翎弯了下眼睛,笑容好看,笑意却不达眼底,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狠的话:“吩咐下去,一旦找到谢清鹤,不用管他说什么,就地斩杀,不必带回来审。”
守城官兵踌躇:“这……冯镇抚使说,应该有人协助他逃出城,最好是将人抓回来审。”
他看似心不在焉地整理了下衣摆,还是温温柔柔的:“我说,一旦找到谢清鹤此人便就地斩杀,不必带回来审,你听不明白?”
守城官兵忙称是。
段翎回到马车上,看着林听:“方才去处理了点事。”
她“嗯”了声。
马车驶进城里,帘子轻晃,时而有阳光从缝隙照入,洒向段翎:“你不好奇是什么事?”
林听:“我听到了,是谢家五公子趁你不在,逃出城了,你现在是要带人去抓他?那把我和陶朱放下来吧,我们走回去便可。”
他分外平和道:“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先送你回府。”
“好。”
城门到林家,有几条路线可选择,最近的一条是从东街过。车夫一开始选了这条路,段翎发现后让他改道,林听并未反对。
她知道原因,东街是最先出现瘟疫的地方。但现在还没调查清楚,官府不能随随便便说是瘟疫,所以没多少人知道是瘟疫。
林听看着马车绕道而行。
段翎将林听送到林家后,还不疾不徐地进府里喝了杯茶再离开,也算是回应李惊秋前些日子说请他改日进府喝茶再走的话。
在段翎进府喝茶期间,林三爷和沈姨娘想过来献殷勤,被李惊秋一脚踹开了。林三爷当然生气,但又不敢当着段翎的面发脾气。
直到段翎离开,李惊秋也没让林三爷跟他说上半句话。
于是林三爷厚着脸皮到听铃院找林听,让她到段翎面前说几句好话,他已经很久没升官了,就差人脉。
她懒得理林三爷,充耳不闻,气得他忿忿地甩袖离去。
李惊秋直夸林听做得好:“我跟你说,无论他以后找你做什么,你拒绝就是,他没拿你当女儿,你也不用拿他当父亲。”
林听不想提林三爷这厮,拉过椅子坐下,转移话题道:“阿娘,你最近要是没什么事就不要出府了,也让府里的仆从少出门。”
林家平日里吃的食物都是由菜农送上门的,除非突然想吃别的菜,否则很少需要外出买。
李惊秋:“为什么?”
“东街不是有人得病出事了?听说还死了好几个人。”
李惊秋没怎么放心上:“这世上每天都有人因病死去,我们过好我们的,管旁人作甚。”
林听反驳道:“情况不一样,东街那种病是会人传人的。”
“哪有你说得那么严重,他们不就是没银钱治病才会死的嘛?我听官府的人是这么说的,没说人传人。”李惊秋拿起瓜子来嗑。
林听没法跟李惊秋说清楚来龙去脉:“反正你听我的就是,这段时间内没什么事就不要出府,待在院子里。我们管不了林府其他人,那便只管好我们院子的。”
李惊秋见林听这么认真,总算听了进去:“好,听你的。”
嘱咐完李惊秋,她又派人去告诉段馨宁,尽量不要外出。然后林听自己连着三天没出门,原因是见不着段翎,自谢清鹤逃后,他变得更忙了,她还担心出府会染上病,干脆闭门不出。
林听闭门不出的第四天,段馨宁亲自上林家来找她了。
段馨宁来找林听是因为太子妃邀她到东宫见面,她不太敢独自带丫鬟去,也不好让母亲冯夫人陪着,否则会显得不信任太子妃。
又因为这些是她们女眷之间的事,段父不好直接干预。
他只让段馨宁放心去,说太子妃不可能伤害她的。倘若实在害怕,找个信得过的手帕交跟着去,毕竟带自己的手帕交去东宫和带冯夫人去东宫的意义很不一样。
段馨宁想找林听陪着。
林听安静地听她说完:“太子妃邀你去东宫?你以前和太子妃有过来往?我怎么没听说过。”
“只见过几面。”
段馨宁以前在旁人的宴席上或路边偶遇见过的太子妃,没说过多少几句话,也没单独见过对方,正因如此才不太敢独自带丫鬟前往,她不习惯跟陌生人的相处。
林听给她倒了杯水,让她别担心:“太子妃以前可邀你去过东宫,或约你到别的地方见面?”
段馨宁喝掉林听给她倒的温水,不那么紧张了:“不曾。”
林听不明所以。
那就奇怪了,太子妃没必要通过段馨宁拉拢段家。主要是太子不能和段家走太近,段家两父子皆是锦衣卫,太子和段家走太近,皇帝会怀疑他现在便觊觎着皇位。
既不能拉拢,太子妃邀段馨宁去东宫的目的是什么?林听琢磨良久:“要不你还是婉拒了?”
段馨宁咬唇道:“太子妃前阵子就写帖子邀过我几次,我都回帖拒了,这次再拒,说不过去。”该给的面子还是得给的,拒绝的次数太多,会下了太子妃的脸面。
确实不能再拒了。林听考虑了下:“那我陪你去,何时?”
“今日午时三刻。”
太子妃邀段馨宁午时三刻在东宫见面,她们巳时末出发。
林听上马车前隐隐感觉有人藏在暗处窥视着她,抬目环视林家大门外的周围,又不见人影。她敛下思绪,进了马车,却在进马车后立刻掀开帘子看外面。
果不其然,林听看到一个躲在暗处里的人走了出来,他身穿褐衣,脚踩白靴,戴小尖帽。
他看样子是想跟上马车的,见她发现自己便装作路过走了。
林听拧眉。
他是跟踪段馨宁,还是跟踪她?她凝视着他离去的方向。段馨宁见林听盯着外面看,也凑过来看一眼:“怎么了,你看什么?”
林听放下帘子,若有所思:“好像有人在跟踪我们。”
那个人有点像太监。
虽然他穿着跟平民百姓差不多,很低调,但瞧着很瘦弱,腰背习惯弯着,面白无须,也没喉结,还有走路的姿势也异于常人,像幼时净过身的太监。
太监……
林听不禁想起了来找她说过莫名其妙的话的东厂厂督,会不会是他派来的人?如果是他,那今天这个人应该是来监视她的。
他为什么这样做,真打算利用她去威胁段翎?可又不太像。总不能是保护她吧,他们素不相识。
“跟踪我们?”段馨宁大惊,顿生后怕,下意识想探头出去看清楚。却被林听拉住,“好像而已,我也不能完全确定。他走了。”
段馨宁还是很忐忑不安:“怎么会有人跟踪我们呢?”
林听安抚她:“不知道,先别管这件事了,等从东宫回来,我再派人去查,有结果告诉你。”
午时二刻,到东宫了。
第57章
可要我进来陪你?
林听仰首看面前的东宫。
午时阳光正盛,
光线洒在宫殿的黄琉璃瓦上,折射出来的阳光映照着飞檐处栩栩如生的神兽,神兽之下是金顶红门,
雕梁画栋。
林听站在殿门前,
不用进里面便能感受到那股专属于皇家的气派。只不过这金碧辉煌中透着一丝无情,缺少了人气,
显得冷冰冰的。
她收回眼,
打起十二分精神,随内侍进东宫里见太子妃。
太子妃此刻正在后花园里摘花,想亲手给太子做一些鲜花糕,见人来了就放下手中的花和剪子。她先看段馨宁,
再看林听,
温婉一笑:“段三姑娘,这位是?”
段馨宁福身行礼:“回太子妃,
她是我的手帕交,
名唤林听,
字乐允,
是林家的七姑娘。”
林听也跟着福身行礼。
太子妃对林听也略有耳闻:“林七姑娘?你是那位和段指挥佥事定下婚事的林七姑娘?”
林听勉强谨守礼节,低着头,
看地上的青石板,
并未直视太子妃,因为未经允许看宫中贵人是大不敬,
所以就算她好奇太子妃,也忍住不看对方:“是。”
太子妃抬手缓缓抚过身旁娇艳的花,
惊扰上面的蝴蝶:“你们都抬起头来吧,
不必拘礼。”
得到太子妃允许,林听才不急不慢地抬起头来,
望向前方。
前方是小小一片花海,数不清的花争奇斗艳,而太子妃身处其中,绣金刺绣锦缎长裙压着底下的花,举手投足尽显雍容华贵。
常人第一眼看过去只会看到花中的太子妃,不会被花分散注意。
她擦脂抹粉的脸偏窄瘦,乍一看,五官并不是那么惊艳,不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但细看还是不错的,很耐看,瞧着大方端庄。
林听没多看。
太子妃离开花海,走进不远处的凉亭,友善招呼她们二人坐下。段馨宁表现得有点拘谨,紧挨着林听坐,太子妃看在眼里也没说什么,让她们喝茶吃点心。
段馨宁受宠若惊,拿着太子妃递过来的糕点,迟迟没吃,过一会鼓起勇气问:“不知太子妃今日寻我前来,所为何事?”
太子妃唤宫女取来那些摘下的花,一边掰落漂亮的花瓣,一边道:“以前本宫便对段三姑娘一见如故,想与你结识,今日寻你来,也是为了此事,吓着你了?”
林听淡定地喝了口茶,对段馨宁一见如故?她不相信。
段馨宁频频看林听,见对方面色无异,受到她的情绪感染,稍安心道:“太子妃抬举了。”
太子妃热情地拉着段馨宁话家常,偶尔也会提到坐在她旁边的林听,没冷落林听,做事周全。
段馨宁渐渐放松下来。
她心无城府,见太子妃确实没恶意,便没再排斥,说话自然了不少,没那么拘谨了,到后面还觉得太子妃像一个贴心的大姐姐。
林听默默地吃着点心,并不怕太子妃在茶水点心里放东西,不管她有什么目的,都不会在邀段馨宁来东宫的当日出手,除非太子妃敢肆无忌惮地得罪段家。
闲聊着,太子妃似不经意问:“段三姑娘还未婚配?”
林听脑海里的警钟敲响。
说到婚配,段馨宁小脸顿时变通红,忙喝茶水掩饰,低垂着眉眼,回道:“我尚未婚配。”
夏子默的父亲还没回京城,没法带他上门提亲,提亲一事暂时搁置,外人是不知道的,她也不会把这些事说给太子妃听。
太子妃笑了笑,牵过她手:“那段三姑娘可有心悦之人?”
其实从段馨宁的反应可以看出她有心悦之人,可太子妃还是问了这个问题,似要她亲口承认。
林听感觉不太对劲,抬眸看太子妃,却暂未打断她们说话,继续吃点心,不动声色听着。
段馨宁忸怩道:“有。”
太子妃端详着段馨宁这张白嫩好看的脸,牵住她的手紧了下又松开,笑问:“是哪家公子?”
段馨宁已经对她卸下防备,但碍于又害羞了,没说出来,只道:“以后您便会知道了。”
林听放下糕点,拿起茶。
太子妃还想再问,林听故意弄洒手里那杯温凉茶水,淋到自己和段馨宁的裙摆上,然后立刻站起来,充满歉意道:“失礼了。”
被林听这一打断,太子妃不好再问下去,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让人带她们下去整理衣裙。
她们二人前脚刚去别处整理衣裙,太子后脚就来凉亭了。
他疾步走到太子妃面前,表情冷漠,目光如炬,出言质问道:“人呢?你把她怎么了?”
太子妃笑着:“殿下急什么,臣妾只是想看看殿下心悦的女子是何等容貌,何等性情罢了,又不会伤害她,你何必为了她,扔下公务,赶来质问臣妾呢?”
说罢,她伸手想握他。
太子避开了,没让太子妃碰到他,冷声道:“她是段家的三姑娘,父亲是锦衣卫指挥使,二哥是锦衣卫指挥佥事,你邀她来东宫,让父皇知道,会如何想孤?”
“殿下也记得您是大燕的储君,不能越过父皇,与锦衣卫有任何关系。”太子妃上前:“既然如此,殿下为何还要喜欢段三姑娘?”
“您明明也知道你们是不可能的,为何就是不肯放下她?”
太子对此避而不谈:“你身为太子妃,只要做好自己的份内事即可,别试图干涉孤太多。”
太子妃定定地看着他:“臣妾是太子妃,也是您的妻子。”
他皱眉,不满道:“孤之所以娶你,是因为父皇赐婚,孤对你无情,你不是一早就知道?”
她低低地笑了声,却含泪:“臣妾知道,也知道殿下对段三姑娘情深义重。当年她重病,您远在苏州也不惜一切代价寻药救她,哪怕要舍了无辜之人的性命。”
太子眉头皱得更深。
“您是太子,一举一动牵连甚广。一旦被人知道您因一己之私,如此任意妄为行事,名声难保。为了个女子,值得么?”
太子妃拭去眼角处的湿润,缓慢地走回桌前,搅乱篮子里的碎花瓣:“可惜,段三姑娘在您送药回京前就找到其他良药治好了身体,无法得知殿下您的情深。”
太子对她落泪无动于衷。
她呢喃:“不对。即使段三姑娘需要您取回来的药,您也不敢光明正大地给她,只能借旁人的手。”当今陛下一日不死,他就一日不能纳锦衣卫指挥使的女儿。
他不想再听:“住口。孤警告你,以后莫要再找她。”他正要离开,林听和段馨宁回来了。
段馨宁见过太子,知道他身份,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见过太子殿下。”林听是通过此人衣着和行为判断对方身份的,他穿着明黄色五爪蟒袍,上面绣着祥云,还随心所欲进出东宫,准备离开前又和太子妃站得那么近。
太子脚步一顿,侧过脸看了看她身边的段馨宁,不冷不热“嗯”了一声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太子妃早已恢复如常,脸上也没泪了,目送太子离去。
等人彻底走远了,她才回首看她们,眼神主要是落在段馨宁脸上,紧接着以忽感身体不适为由,让她们先回去,改日再聚。
就这样,她们被内侍送出了东宫,到宫门外面乘马车。
不过林听最后没有上马车,因为她居然发现今安在在宫门外,他也没避着她,就站在一个比较明显的地方,像是有话要跟她说。
他今天依然是面具不离脸,身形瘦长,但没随身佩剑。
林听不清楚今安在有什么事找她,也不清楚他要不要带她走,所以不能让段馨宁坐在马车里等她回来,让段馨宁先回段府。
她并未直接走向他,而是用眼神示意他走到隐蔽的角落,待确认没人跟着,周围也没人才问道:“你今天为什么会在宫门外?”
今安在双手抱臂,朝她走近,口吻古怪:“你认识太子?”
他们同时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