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衡抓住机会,带着西山神子一起,化为两道流光,进入新嫁娘的眼中。
他们进入到一个血红色的、空荡荡的房间。
西山神子觉得刺眼,他眯上眼:“这些赤红色看起来怎么这么奇怪?”
希衡回答:“也许因为它们不是普通的颜料,而是新嫁娘眼里的血丝吧。”
西山神子目眦欲裂:“什、什么?”
西山神族可是风雅的种族,他们古老、高贵,为了表示同凡夫俗子的不同,他们既不吃无谷,也不饮用辟谷丹,他们只吃风露。
大白话来说就是喝西北风,以及天上掉下来的水。
西山神子这辈子都没碰过这么不干净的东西,现在的境况完全超出了他的接受范围,他也顾不上希衡会不会认为他没有担当,弯下腰便不停干呕。
幸好,因为他平时只喝风露,所以关键时刻吐不出来。
希衡等他缓和了点儿,才道:“我们现在在新嫁娘的眼睛里。”
西山神子闻言又想吐,希衡眼疾手快,揪住他的衣领:“先别吐,马上我们就能看到她念念不忘的是什么了。”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她以执念影响人,也必定深受执念的影响。所以,我在她忙于用执念操控别人时,进入她的眼睛。”
在这里,可以找到症结所在。
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找到五行孽妖的真身呢。
西山神子已经难受得说不出话来了,他万分苦涩,早知这位神尊做事如此直接,他就应该早日离开西山区历练,也不至于现在表现得如此不济。
不过,她的办法也实在是太大胆了些。
西山神子知道西山的神族和诸位神明对付五行孽妖的本事,都是直接杀了了事。
他们压根无法突破五行孽妖的心防,进入到这个世界。
西山神子正想着,眼前的赤红一片开始发生变化。
有花香、有鸟语,慢慢传递到这个空间。
声响越来越大,渐渐,那一片赤红色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辉煌的神庙。
神庙规模极大,神庙之中供奉着一位俊美至极的男神仙,哪怕是西山神子,也从未见过比他更好看的男人。
希衡看了这雕像一会儿,觉得有些眼熟,但是,奇怪的地方在于,她一点儿也不想去探查自己为什么会觉得神像眼熟。
神像俊美庄严,见之忘俗。
不知是否是因皮相之故,来庙宇中上香的女香客特别多。
其中,一位肤色极为白皙,竖着双丫髻的小女孩儿紧紧挨在母亲旁边,有模有样地学着拜神。
她的母亲念念有词:“神明在上,保佑我的女儿平安长大,日后,许得一如意郎君,千好万好。”
小女孩儿问:“娘,什么是如意郎君?”
母亲回答:“就是和你一起过下半辈子的人。”
小女孩儿眨巴眼睛:“女儿只想和娘亲过一辈子。”
她的母亲摇摇头,只当她是童言无忌,庙宇的主持也连忙出来打圆场,母亲顺势问到:“道长,为何这庙宇之中,不只有女子参拜,还有许多男子呢?”
那位身穿道袍的道长微微颔首,道:“因为本观供奉的神,乃是昔日战神之尊,只因神相过于俊美,才有了无数女子前来求一份姻缘,久而久之,也就误传成是姻缘神了。”
第787章
吃人规则
战神至尊?
希衡看向庙宇之高那座神像。
这座神像的雕工极好,每一处细节都雕刻得栩栩如生,尤其是神像的眼睛,神像的眼睛之中,还有一个圈。
希衡不知道这个圈要表达什么,她想,难道是这位战神至尊的眼睛里有一个太阳?还是有一个月亮?
出于某种直觉,希衡问西山神子:“你可记得,有这样一位神明?”
西山神子疑惑皱眉:“在我印象中并没有。”
这就奇怪了。
希衡心道,她们进入的是那位新嫁娘的眼睛,她此刻的回忆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几个画面。
说明,这个庙宇、这个神像绝对是真实存在的,而且现实中也确实存在这个神庙,确切说,这不是神庙,而是道观。
希衡正在思考这道观中的神明到底是谁时,那位小女孩儿已经哭闹了起来,她的哭声影响了众位香客,便被她的母亲抱走了。
紧接着,画面忽然一转。
仍然是这个道观,仍然是这个母亲和这个小女孩儿。
只是,此时的母亲眼角已经有了鱼尾纹,小女孩儿身量也已经抽条,大约有个七八岁。
经过这么多年,她们的家境似乎变好了。
上次她们来到这个道观时,还只是诸多香客之中的一个,如今她们再来,已经有家丁开道、豪气包场。
只是这一次,那位母亲不如第一次那么平和,小女孩也一脸倔强。
母亲道:“你说说你,我好不容易才给你寻摸了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你怎么不知珍惜呢?”
小女孩反问:“娘,我还不珍惜吗?您让我学着备嫁,我就从早到晚练刺绣,我的十指都练得全是血洞,我疼啊!练完刺绣,我还要对着油灯看账簿,学理家,账簿上全部沾满了我的血,娘,你没有看到我多苦吗?”
“你为什么一点儿也不心疼我,我是不是你女儿?”
她的母亲冰冷道:“正是因为你是我女儿,我才教导你学这些,女红家事,这是每一个媳妇必备的,你若是不精通这些,日后,恐怕会被你夫家打死!”
“我就一定要这个有可能会打死我的夫家吗?”小女孩质问,“我好好一个人,忽然嫁了人,别人就有权打死我了,他是官府还是强盗?他凭什么处置我?”
母亲看着她的眼睛,掷地有声:“我告诉你,因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就是女人的命。”
“逆命的女人,也有去处,你想知道吗?”
小女孩还不知道危险所在,她点头:“想。”
母亲道:“在房梁上,吊死。在水井里,淹死,在石坑里,砸死,你选什么?”
小女孩被震慑住了,眼泪盈在眼眶里:“为什么我总要死,嫁人不好好做事,会被打死,不嫁人,也会死?”
她的眼泪不停掉下来,母亲深深叹一口气,放柔了语气:“你若是问母亲,母亲也不知道,可母亲有一个猜想,以前,母亲和你父亲拌了唇舌,你父亲打了过来,母亲当时也想反抗,可母亲很快就发现,男女之间体力差距实在是太大了,母亲打不过他,只会被打死。”
“所以,母亲便猜测,世间对于女子的种种桎梏,根源都在于,女子打不过男子。如果女子能够打赢男子,这世界上被磋磨的就是男子了。可想要做到这一点,太难了,哪怕是训练有素的女子,也总有月事那几天,还有怀孕、生产的脆弱期,所以,母亲猜测,女子本弱,这是世间的道理,我们只能顺从这道理才能活下去啊。”
小女孩嘴唇不停发抖,怎么顺从?
凭什么这狗道理就压着她的脊梁?
坊间那些男人写的话本子里,常常写着我命由我不由天,若天不公,便逆了这天。
怎么到了女人头上,他们就只让女人认命呢?
女人体力上弱,难道不能刺杀,不能下毒吗?
小女孩太生气了,她低着头,攥紧拳头,她的母亲则叹息一口气,都怪她以往忙着生意,没有教孩子什么叫女孩儿家的本分,如果早点教好了她,此刻她压根不会有这些疑问了。
到底是心疼自己的女儿,母亲道:“其实,你也不必害怕,咱们家的生意越做越好,夫家哪怕是看在我们家的份上,也会对你放尊重些,而且,成婚也没什么不好的。你之前不是常说,要嫁给庙里的这位神明吗?”
小女孩仍然难受:“不一样,我说要嫁给神明,一是因为他好看,二是因为,每次来了之后,娘就会给我糖吃,还有,我总是朝他许愿……”
一个能许愿的神明,谁不想嫁呢?因为全是好处。
可是母亲口中的成婚,是做不好女红、管不好家事,别人就可以打死她的事。
这种事,她真的不想做啊。
母亲仍然摇头:“你年纪太小,约莫是读的圣贤书太少了,这次回去,母亲为你请一位女夫子,多教习你,你就知道女子的本分了。”
……
这一场对话,全数被希衡、西山神子听到了。
西山神子哪怕是位男人,也听得毛骨悚然。
这凡尘俗世的男人,竟然是靠吃女人过活的,真是可耻。
希衡神色也不好,但她早就知道这些情况了,倒是没有那么的震惊。
她之前执行神职任务,做皇帝的时候,为了改变这个局面,花了很大的力气、很大的工夫,才有成效。
世间之苦,若有十成,便有七成都给女子受了。
等等……
希衡忽然想到神职任务,她执行神职任务时,似乎还有一位搭档。
那位搭档,到底是谁?为何她的记忆如此残破不全?
希衡细思,西山神子不忍见世间悲痛,闭上了眼睛。
这时,画面再度一转,意味着,新嫁娘的下一个人生最重要的场面来了。
西山神子听到了动静,睁开眼睛。
还是这个道观,还是这对母女。
这时,母亲更衰老了些,穿戴的东西也更加金贵,可哪怕这么多富贵的装饰,都掩盖不了她眼里的疲惫,而女孩儿,也已经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
她们仍然来拜神,这一次,没有了争吵,只有无尽的死气。
第788章
地位颠倒
神明在上,泥塑的神像无知无觉。
可世人总会将自己的期盼和渴望,强加给神像。
他们认为神像垂眸,是在怜悯世间众生。
因此,更加将希望寄托在拜神之上。
这一次,那对母女眼含暮色和悲凉,一起磕下头去,肩膀发抖,眼泪长流。
母亲手拿香火,虔诚祈祷:“您一定要保佑小女婚后平安顺遂,哪怕去了外地,也要平平安安。”
这一次,那个女儿脸上也没有了不甘和反抗,她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接受了许多年女夫子的教导,而且,社会的方方面面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让她变得顺从,让她接受某些吃人的规则。
一个人,哪里能对抗整个社会?
现在的女儿,已经出落成了温和娴雅的书香小姐模样,她纵然面上挂满泪水,也不发一言,只是深深拜下。
母亲看她沉默寡言的样子,反而更是心疼了。
她一下子抱住女儿:“我的女儿,你心里有苦,心里有怨,你就哭吧,发泄出来,都怪我当初给你定了这么一门亲事。”
女儿摇摇头:“女儿不怪母亲,母亲当初订立这门亲事,是因为想到那家杜员外有一个做妃子的亲姐姐,杜家有望成为皇商,母亲是为了让女儿享一辈子的福。”
“可是,谁也没想到,今年杜妃见罪于皇上,被打入冷宫赐死。杜家也卷入了一场官司,全家被抄家、流放。”
女儿话语中带上几丝苦涩:“而那杜家老爷,生怕他们流放回来后,攀不上咱们这门亲事,便以年前他们下了定为由,说我已经是他家的儿媳,合该跟着他们家去流放。”
“那些老学究们在私下讨论,说若是女儿不去流放,便是嫌贫爱富。风言风语不断,导致一些地痞流氓也在家门口看戏,事到如今,女儿必须嫁了。”
“若不嫁,恐会连累家族中其余女孩清誉,也会连累父亲母亲的生意。”
母亲没想到自己女儿如此懂事,这,明明是她将她教得这样懂事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母亲此刻心中满是辛酸。
她忽然想到了很多年前,她和自己丈夫动手的那个夜晚。
那个夜晚时,她也想打破一切,可当那个夜晚过后,她便驯服了。
她看着此时的女儿,就像看到了驯服后的自己。
母亲猛地抱住女儿:“我已经寻摸了几个家丁,让他们在你流放的路上保护你,一定会带着你安全的回来。”
女儿的眼神死气沉沉:“多谢母亲。”
实际上,她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徒劳无用。
哪怕她平平安安流放回来了,一个经过流放的女人,这社会也会逼死她。
若她不死,就会认为是没有骨气,不懂自尊自爱,不懂一死以全夫家和娘家的名节。
若她生了孩子,那更要为了保全孩子的清誉去死。
总之,怎么都是死。
女儿和母亲都不再说话了,她们不停磕头,想要祈求上方的神明救自己。
就在此时,道观的屋檐下,落下一条隐隐约约的漆黑丝线。
这丝线似乎不能被凡人看到,而是一路飘荡,最后附身在了那位道长的身上。
道长浑身一个震颤,等他恢复正常时,双眼隐隐透着邪气。
他将正在磕头、磕得头破血流的母女俩扶了起来,装模作样地叹息一声:“拜神只需心诚即可,何苦伤了自己,二位还是等伤养好再来吧。”
……
西山神子和希衡将这一切都收入眼底。
西山神子道:“这就是五行孽妖的真身!”
他立刻就要上前捉拿妖孽。
希衡拉住他:“这只是回忆,你现在过去也只会一场空。”
西山神子想想也是。
他站在原地不动,继续看这一场回忆。
回忆还没有结束,之间画面再度翻转,仍然是这个道观,仍然是母女二人。
但是,她们来得勤多了。
在母女二人的交谈之中,希衡和西山神子也知道了原因。
原来,在女儿备嫁时,只能做一些女红刺绣,绣自己的喜服,做任何其余事情,都会被认为是没有教养。
可是,她心里实在是难过得紧,便只能借着拜神的名义出去透透风。
拜神是被允许的。
因为拜神是为了给杜家祈福,为了给自己家祈福,所以被认为是正事。
总之,女子为夫家、娘家奉献一切,就是正事,就是符合女德,除此之外,女子若是为自己想了一丁半点,那就是自私自利,家风不正。
整个世间都像是一个绵密的网,网得母女俩喘不过气来,只能来到道观才能有一丝喘息之地。
道观是方外之地,没有那么多规矩,她们在这里会好受一些。
这时候,那位眼带邪气的道长走了过来,不知为何,母女俩看着他,眼神越渐怔忡。
道长在她们面前站定,母女俩颤巍巍下跪:“神像,活了?”
在她们眼中,眼前的不是道长,而是那位俊美无匹的神像。
只是,此时的神像不再岿然不动,他有呼吸,有温度,他像是……无所不能。
邪道长噙着一抹笑,既然她们眼中他是神像,那么,他就装成神像不就好了?
邪道长道:“无量天尊!只因你二人潜心侍神,今日,本尊特来相助你们。”
母女俩眼中都燃起希望:“您、您要点化我们吗?”
邪道长冷了脸,便如同金刚怒目,吓了母女二人一跳。
“愚蠢!世人太痴、太傻,总是想靠别人点化,你们却没想到,天下的痴人有这么多,神明点化得过来吗?人,贵在自立,这个道理你们始终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