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官劝说无果,假装与朱易作别。
但他没有离开,他将证据交给了其他的暗卫,自己留下来暗中保护朱易。
账册被平安护送回京,不日便从京中传来边疆明家集结众矿主与外族势力勾结意图谋反,分裂中原的檄文,朝廷决意派兵镇压,而朝廷的军队在檄文发出的时候,早已到了那一隅偏僻疆土整装待战,攻了一个措手不及。
随之一同颁发下来了两道旨意。
一道大赦天下,一道声称原进士出身朱易被贬谪后身赴险地得来关键证据,功过相抵,官复原职。
这朱易原来是个什么官?
武将门前小吏。
这道旨意看似不公,但人们尤未忘却先帝在时他所犯之罪行,倒也没有引起什么讨论。人人都在感慨可惜这么重要的差事最终落在一个戴罪之身的人头上,否则得到的岂止是一个小吏职位。
朱易立在风口浪尖,追杀报复他的人不计其数,即便有周官暗中保护,也渐渐力不从心。
朱易还不知道有人暗中保护自己。
那道旨意他有些吃惊,他想破脑袋也没有想明白,为何自己做了这么多努力,最终的结果依然只是虞家门上长史,去年高中为探花的景象竟然似乎做梦,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究竟是那探花梦见了朱易,还是朱易梦见自己做了探花?
来的人是虞凤稚,他本与他是死敌,如今竟也只能靠着投奔虞凤稚,才能保住命了。
边疆乱了。
边疆的矿主们豢养私兵,侵占官府,谋杀不听从命令的官府家眷,守城的官员也是他们的人,与之沆瀣一气,外族势力借之涌入城内抢劫作乱,矿山上的钦犯们被悉数放出,处处都是作奸犯科之流,遭殃的是边关的百姓。
虞家军距差带五里外,距城门六里驻扎,他们之间隔着一条河。
朱易要想投奔虞家,得先淌过那条河。
但他怕自己淌不过去了。
眼看就剩下最后一步,就能到了河边,但追杀他的人,绝不会等他迈出去。
数十黑骑紧紧逼来,天边乌云压下,与护城河的浊浪融为一体,朱易的鼻尖嗅到潮湿的水汽,这群人来势汹汹,逼迫得暗中保护他的影卫现身,十三影卫一人回京,还有十二人留下来,但那十二人,如今也死伤多半,最终还护在朱易身前的,只剩下一个。
他二人被团团包围起来。
朱易对护着他的影卫道,“虽不知你们受了什么人的命令,但眼下的情形,还是弃我而去罢。”
前方护着他的人背脊微微一紧,旋即摘下面巾,朱易大惊,“周官?你不是已经走了?”
周官摇头,“我骗了你,我们是奉陛下的命令保护你,但后来见你进了明家,得到账册,陛下便让我等从你手中拿走账册,只是我不忍留你一个。”
他为自己一时的恻隐之心终于付出了代价。
但看着眼前朱易痛楚的神情,竟然只觉得似乎也没有那么不值。
这本便是他的责任,是圣人交给他的任务。
周官叹息,回头对朱易道,“我还是羡慕虞凤稚,这世上,大部分人没有他命好。”
朱易苦笑,“谁能有他命好?”
他忽又想起,如周官所言,陛下本意是要提携他,为何到最后还是下了这道旨意,莫非又是虞凤稚从中作梗?否则何处不行,偏偏是“官复原职”?
好一个官复原职!
他不是命不好,而是那命好的,一路都在克他!
朱易红着眼圈,周官又道,“如今到你我生死相依的一刻,你可以告诉我,留在这里未了的旧事是什么?”
朱易捂住脸,是他错了,若他离开,怎会连累周官,连累其他性命?
他想在这里做的事太多了。
他想偷偷看明也那个孩子一面。
听起来苍白无力,痛苦已经造成,这场拙劣的骗局早已沸沸扬扬。
他还想找机会杀了周茂生。
但他一件事都没来得及做,身在局中,难免疏漏,他没有想到明家对他的报复来得如此快速而猛烈。
本以为,明家烂了,应当无暇顾及他。
他猜得没错,但他低估了明也对他刻薄的恨。
第134章
黑骑之首轻轻动了动指,数箭齐发,周官将朱易护在身下,朱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一
他眼睁睁看着周官年轻的面容扭曲崩裂,眼角处,嘴角处开始流血。
周官被扎成了刺猬。
尖锐的箭尖扎穿他的血肉,他的背上长满血红的羽毛,护城河的水也似被血染红,朱易一滴泪也淌不出来,只能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断摇头。
周官知道自己要死了。
人在死的时候总是容易回想自己一生的故事。
他没有什么故事。
他有三个名字。
无论是虞家门下的路乔,或者是三皇子府邸的十一,又或是后来的周官,他们都是他。
他身世可怜,随波逐流,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影卫。
影卫的使命生来就是为了护住而死。
如今他没有护着自己的主人,但有幸护住了自己想护住的人,也算是死得其所。
朱易活的像一团浇不灭的火。
他痴迷于旺盛的生命,希望火焰能一直燃烧下去。
他的生命之火,早在签下卖身契的时候就熄灭了。
第一次见朱易,是在周府的地牢下,他很少能见有人在那阴晴不定的状元郎手里活过明日。
遭了许多罪,最后依然从自己的血肉中将那令牌剜出来。再后来,知他所遭遇,知他所为难,不免生出惺惺相惜意,直到乱坟岗上,他伸手救了他。
朱易像碰到救命稻草一样抓着他,周官麻木的人生中,已经很少有被人当做救命稻草的情形了。
他看着他咬破手指,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写下血书。
他们相识在血里,没想到连告别也在血里。
周官已气若游丝。
他伸手碰了碰朱易的脸,目光似惘似叹,留给朱易的最后一句话是,“往后我护不住你了。”
朱易痛哭失声,“周官!”
他的嗓子从痊愈了便不太好,平时很少用那破锣般的嗓子说话,失控之下喊出的那两个字,险些将嗓子重新劈裂开,铁锈味倒灌进鼻腔。
此时耳边有熟悉的声音响起,“探花郎,这一次不是做戏,你看得可还真切?”
朱易抬头,便见那为首下令放箭的黑衣人从马背上下来,负手而立,距离他几步之遥,高高在上,眼神冰凉。
那人摘下面具,朱易赫然见面具之下,是明也稚气全无的脸。
第135章
朱易怀中还抱着周官尤带余热的尸体,明也一步步走过来,目光像刀尖。
他上下打量眼前的钦犯,朱易的容貌渐渐与记忆中哑巴姐姐的面容重叠。
在此之前,明也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后来陷入一环接一环的骗局,有一个男人冒充美貌的女子,留在他身边数日,目的却是将他的家族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以为她真的被父亲打死了。
他看着她血淋淋倒在木凳上,被大雨浇透身躯,便当真以为她死了,心脏跟着险些停止跳动。
浑浑噩噩过了不知道多久,睁眼是她的脸,梦里是他的血,直到父亲带着两幅画像劈头盖脸扔过来,自以为真实的过往掀开惨烈的面纱,明也变成一个笑话,将明家和众多矿主拖入进退艰难的地步,面对家族的责骂,若非母亲一意护着,他早已经被打断腿。
哑巴女子是假的,她和钦犯是一个人,那她真的死了吗?当他们再想找到那个打手,却发现那打手不知所踪。
他的哑巴姐姐没有死,但变成了一个男人。
滑天下之大稽。
这并不是一个高明的骗局,明也书院的人,但凡有人多给那个钦犯几分照顾,但凡那哑女多往院子里走几趟,但凡明家人去田家多问几遍,都不会拖延到今日,从那钦犯进府到离开,不足二十日,竟然天翻地覆了。
或许那钦犯自己也意识到这骗局并不能长久,才如此仓促地做局,下套,遁逃。
明也一步步靠近朱易,他终于能见识到探花郎真正的长相了。
比哑女的时候英气了些,但他确实从未见过这般相貌的男子。很多人说,男生女貌,奸滑不可信也。当真不可信,不堪言。
周官的死将他对明也的愧疚冲淡不少,血红还未散尽的眼睛里只剩一片冷漠的灰白色,他轻轻碰了碰周官的脸,歪了歪头,摸到了一滴泪,怔怔良久,忽然笑了起来,他竟然还有眼泪。
周官这个傻子,还能重新唤醒这一颗没血没泪的心脏么?
“他是谁?”
明也没有想到,再次见到这个人,他问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的三个字。
朱易笑了,他尝试着用自己破铜锣一样的嗓子发出清晰的字,“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为我而死的人。”
明也倏然扑上来,掐住朱易的脖颈将他提起来摁在石壁上,天气阴冷,黄沙飞扬,他咬牙切齿,“你如今倒是会说话了?见我却是一分愧疚也没有?”
朱易呼吸有些艰难,但他还是一字一句地说,“曾经有过,但也仅止于愧疚,我本来就不是善良人,骗你一人换来日高升,有什么可后悔的?”
每一个字都比上一个字更加清晰,明也气昏头,下手越发狠毒,朱易在他手下面容发青,已有崩毁之征兆,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羽箭凌空射来,明也闪躲不及,正中左臂,朱易软软倒下,极目望去,见有一队骑兵涉江而来,赫然乃虞家军行饰,为首者一柄弓箭连发,明也身侧几人应声倒下。朱易看得清楚,来人正是虞凤稚身边副将方信。
明也提着朱易的头发,刀架上脖颈喊话,“若想留他性命,便别轻举妄动!”方信远远看到朱易落入敌手,心中焦躁难安。
他奉命在此等候接应朱易许久,朱易如今四处被人追杀,他若是个聪明人,定会往江边逃。但方信显然没有想到来的人比预想的更多,朱易身边有三皇子的暗卫,还能拖一些时间,他借机调兵,耽搁了时辰,可惜三皇子身边的十三卫了。
第136章
方信远远喊道,“不可伤人性命!”
明也冷笑翻身上马,神情戒备,他身边的手下护着他一步步后退,朱易也被他挟持到了马上,周官的尸体尚有余温。
明也一只手臂受了伤。
随着他们渐渐远离方信的包围,明也的神情逐步松懈,架在朱易脖颈的刀放低了些。
朱易瞅准时机,推了明也受伤的左臂一把,马受惊吓前蹄屈起嘶哑鸣叫,朱易顺势从马上滚落下来,跌入尘灰当中,方信见状下令直接包抄攻杀,紧接着便是一场混乱而血腥的鏖战,明也再顾不上从他手中逃脱的朱易了。
朱易在尘土飞扬的走马当中艰难前行,两侧不是横飞的四肢便是凄厉的惨叫,还有刀刃撕裂血肉的声音,他的眼前团团红雾,跌跌撞撞中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耳边传来一个声音,“朱长史!”
眼前红雾散尽,他看清来人的模样。
除了方信,这世上谁还会再叫他这个称呼?
原来他如今已是官复原职了。朱易讽刺地想。
最后只是攥住方信的手,说了一句话,“劳烦将军替那护我的人......收尸。”
方信五味杂陈,点头应了。
沙场交战,局势瞬息万变,方信无暇顾及其他,率先拉朱易上马,便要涉江而去,身后喊杀声连绵不绝。
“你看,他们都在为你拼杀。”
方信没有回头,这是他们此行的任务。
“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带的人足够多,若是能生擒明家少主,这次的暴乱或许能够不用损兵折将。”
朱易无力软在方信背脊上,轻轻点头。
“好久不见。”方信叹息,他这四个字似乎对多年老友所说,又带些许遗憾未果,朱易耳边敲击回荡着这四个字,历经人间苦难之后忽遇当年旧人,俨然不知自己此刻当是何种心境才好,良久讪笑着道,“将军见笑了。”
朱易所经所历方信都知道。
他能看出来朱易的变化,曾经的锐气和毒气都没了,只剩下一双奄奄一息又野心勃勃的眼睛,不知还在贪恋这丑陋人世的什么。
方信摸了摸朱易的头,竟也无法出言安慰他。
若他是朱易,非扬刀杀了虞凤稚解恨不成。
但他还是尽忠职守地替自己的主子进行苍白无力的辩驳,“将军娶妻的消息想必你是知道的,若不娶虞家女,世上再无虞凤稚,你可懂?”
朱易仰头看向天空,今日黄沙夹道,江水汹涌,他的眼角似乎有泪,眨了眨眼睛,便融入潮湿的水汽中了。
“朱明如何,与我何干?”
我不欠他了。
他便如此乘着方信的赤马淌过滚滚江河,穿过碧青树林,在一个布满黄沙和大雾的深夜,重新回了头,面对自己血淋淋的前生。
身后鏖战渐远,天色拉开血腥大幕,不知过了多久,虞家军吹响了胜利的号角。
第137章
明也被生擒了。
他的部下死的死伤的伤,他还在负隅顽抗,听说最后被砍了好几刀才安静下来,被虞家军的人关押在水牢里。
朱易留在虞家军就地扎下的军营里。
护着朱易包括周官的暗卫们的尸体被带回来,因为死状惨烈,被烧成了灰,扬入江水里。
他们在江的这边,江的对面是明家的势力。
皇室借账册挑起战火,逼反了明家,如今才好顺理成章出兵镇压,最终的目的便是边疆那富可敌国的矿山归属权。明也落在虞家人手里的消息很快被传出去,没有人知道明庄主是要带着边疆众矿山主走向一条不归路,还是愿意为了自己的儿子交出矿山归属权。
就算明庄主愿意了,其他的矿主能愿意吗?他们走到这一步,已是孤注一掷了。
朱易没有见到虞凤稚。
或许忙于战况,又或许别的原因,他没有见到虞凤稚。
倒是明也在水牢里不吃不喝,憔悴的很,他去见了一回,见到的时候小孩儿像个张牙舞爪的刺猬,要活活吃了他。
朱易冷笑,“听说你不吃不喝?”
明也不说话。
朱易便抬起来他的下巴嘲笑他,“不吃不喝,饿死在水牢里,这便是尊贵的明少主一朝落魄的命运吗?你的父亲未必会为你献出矿山,他们不要你了,你现在就是个弃子,饿死了也没有人理会你。”
明也张嘴狠狠咬住朱易的手指,目眦欲裂,“朱易一一早晚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他错信别人,才连累了家族,将自己沦为阶下囚,害到如此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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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易靠近他,“你自己都快死了,还想杀我?我看你把我当做女人的时候可不是现在这副模样。”
越是提及当初,明也越是愤恨,血红的眼睛盯着朱易,就要将他大卸八块,“你有什么脸提!”
朱易松了手,站直身躯,“明也,我便是如此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我不可能永远在边疆流放,有立功的机会,我为什么不去做?成王败寇,你父亲没有教给你吗?而你到现在,都是你家族的拖累,一个无用的纨绔,当真死在这里,别人会惋惜吗?”
明也大口大口地喘息,朱易所言每一个字都像刀尖。
朱易并不是来刺激明也的,他只是想让明也重生出求生的意志。
他对不起明也,但明也杀了周官,他不能救明也,如今能做的只是让这个人自己不要生出死志。
其他的,只要想到周官的脸,他便无能为力。
周官是个可怜人,到死都没能用着自己的名字。
他叫路乔。
朱易想,他会记住这个名字的,等自己死的时候,与自己的墓碑刻在一起,这样路乔这两个字,便死了也不会忘记了。
朱易走后,听说明也开始进食了。
朱易听到消息的时候,轻轻闭上了眼睛。他也听说明也在水牢中受了许多屈辱,被打断了手臂,被灌满污水入腹中,像狗一样被虐打,他所遭遇的这一切,朱易知道,将来都会算到自己头上。
朱易来到虞家军的军营已经第五日了,他还是没有见到虞凤稚,但前线发生了新的变化。谈判失败,明家不愿意,或者说,明家身后的众多矿主不愿意用一个纨绔的性命交换矿山的归属,也拒绝了朝廷的求和条件,虞家军真正开始了一场血腥的平叛之战。随着时日推进,矿主们的私兵不敌,连连败退,众多与矿主们勾结的当地官府也如墙头草般倒向朝廷,并将所有的责任全部推给了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