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错受罚,理所应当。我要是真没护着他,他难道还有命活到过中秋?”
宁霖说:“索性都护了,就一路护到底多好。”
“不让他身体受任何极刑,已经是在保护他。你让我毫无原则的袒护,我天生不是那种性格的人。我做不到。”
宁霖问:“如果他宁死都不肯听你的,你怎么办?”
尹徵说:“湛青不是那种动辄求死的人。他只是一时冲动口不择言。在没给我正式回应之前,我也不会把那些话当真。”
要湛青自己选,也是希望他能考虑清楚,谨慎决断,不逞一时意气。
尹徵知道他不会想死。
湛青身上其实很有点江湖气,不怕死、不轻生,好胜坚强,敢作敢当。
尹徵想等着他自己想清楚。
这的确是一个很难下的决定,也是一个只有湛青自己可以做的决定。
尹徵不能帮他,也帮不了他。
但他愿意相信以湛青的聪明,不会选错。
毕竟,鹰是可以飞上天空翱翔的,最自由灿烂的高度,才是他的领地。
任何不愉快的过往经历,在冲破云霄俯瞰河川的时候,都会烟消云散。
霜凛寒潮,不过等闲。
尹徵希望他能明白。更希望他可以拥有这份坚定豁达。
折断羽翼,关进牢笼。鹰不是那么养的。
他想放他自由,想看他飞。
但自由不是任何人的赏赐。
自由是自己为自己赢得的奖励。
软弱的人,不配自由。
宁霖好意劝说,却发现弟弟不为所动,于是问他:“你真觉得他选的一定会是你想的?”
尹徵回看了他哥一眼。点了下头。
“这么笃定?”
养的究竟是鹰是鸟,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于是对宁霖说:“哥,打个赌吧。就赌湛青选的一定是我想要的。”
宁霖被他气笑了,这还没领证呢就心有灵犀了,这波恩爱秀的简直可以打个满分!只不过,这都什么时候了,竟还有闲心打赌呢?!
宁霖一边心里唾弃弟弟,一边又忍不住响应这个赌:“那你要是输了呢?”
“不会。”
“凡赌总有概率。”
尹徵说:“输就输了,还能怎样?”?
宁霖说:“没点彩头的赌,没意思。不打。”
尹徵于是凝思片刻,目光暗沉沉的,不知究竟想到了什么。
他说:“若我真的输了,他选的不是我想的,那就听你建议,我会带他走。如你所言,用你的飞机,带他回岛,烂摊子都留给你,我既不出面也不负任何责任。至于湛青……终其一生,我不会再让他出岛半步,不给他任何人身自由,让他过一个奴隶该有的人生。这下,你满意了?”
“真的假的?”宁霖简直有点不信,毕竟要让他弟弟做这种不负责任且没原则的事情,比杀了他还要有难度……
“既然打赌,当然就是真的。”
尹徵看着沉沉夜色,心绪竟也难得的多了那么一丝起伏。
——如果那样,你的人生就真的只能算是“瓦全”了。
——湛青,我想给你自由。
——你敢要吗?
灯火阑珊,那一对同姓兄弟在廊下对月打赌。另一对异姓兄弟则在尹徵家的卧室里聊天,任长夜漫漫,无心睡觉。
尹徵在宁霖的鹤苑,厉锐则在湛青的客厅。
同样的月色之下,心境各不相同。
湛青坐在沙发上,特别无聊的把一些玻璃杯蜡烛摆成一排,摸了只尹徵的打火机过来,特有情调的逐一点亮。
“这弄的这些都什么玩意儿?!鹰爷你能不能坐下跟我聊聊,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商量……”
“没事,没什么问题。我挺好的。”
厉锐盯着他看了半天,然后犹豫着开口:“听说……抑郁症的人都是用这句台词垫底。”
湛青没什么精气神的扫他一眼:“你觉得我会得抑郁症?”
“虽然觉得不会,但也不敢保证。”厉锐靠在门边,思忖了一下,低头翻手机,翻了个网页出来,“要不,做个调查问卷测一测?”
湛青有气无力的想,别人的兄弟都是知己,他的兄弟是个疯逼。
“别闹。我就给自己点个蜡,祭奠一下我光辉的人生不行么?”
他一边点一边把话题带回正路,免得他兄弟真一冲动带他去看精神科。
其实他也就是看刚刚梅姨拿来这些放在浴室柜子里,说洗澡时候用,放松精神。他觉得自己确实需要放松一下精神,毕竟思绪也挺混乱的。
厉锐:“那也不用点这么多,太香了。”
“其实,还挺好闻……”
这香薰蜡是杏仁味道的,闻起来像奶油杏仁曲奇饼,弄得湛青都有点想吃宵夜了。
他看厉锐那神情,料想他深夜过来,为的是公调那事。
于是问道:“你早就知道?”
“怎么可能。我刚听说。”厉锐坐到湛青旁边,把那排蜡烛全灭掉。
“点蜡点蜡,这多他妈不吉利。赶紧把这些破玩意儿收走吧!别自己找主题给人发挥,万一他进门看见了,这几杯蜡油浇身上,舒服死你……”
翡翠岛上待久了,厉锐看见蜡油融出来就难免会有种条件反射的绮思,所以好心提醒他兄弟,看到沙发角落里有个垃圾桶,赶忙把那些蜡烛杯子统统扫进去扔了,毁尸灭迹。
湛青看着厉锐在那忙活,也没想那么多,就只抓了抓自己脑袋上的短毛:“锐哥,我心烦。”
“这种时候,你要跟我说你心情好,我真得带你去看精神科。”
厉锐收拾完蜡烛,顺手把他那头散乱的酒红长发束起来随意一扎,那不减当年的美貌就有些遮挡不住了,依然是精致的尖下巴,冷冷的眉眼轮廓、漂亮得凛冽凌厉。让湛青每每看了,总是感慨岁月……
他那美少年款的锐哥,怎么好端端就成精了呢!?
成了精的厉锐此刻却在琢磨着自己自己是不是能施展点什么妖术,把他这倒霉兄弟给隔空变到大西洋彼岸去,免得他一天到晚跟着操碎了心。
厉锐说:“我哥也很担心你,但他临时有事,要在圣安东尼奥待一晚,明天回来,要不也想跟我一块过来。”
湛青摇头,“还是别了,都来围观,我更不自在。”
“呃……少爷……他怎么跟你说的?”厉锐的消息也仅是从旁人口中打听来的,至于宁真少爷究竟有什么想法,他自然是不能知晓的,毕竟,尹徵也不可能对他一个下属报备任何决策。
“他的意思就,刑堂是非进不可的,至于公调受罚,或者,按家规受死,我自己挑一个。”
厉锐:“他的性格来说,能让你自己挑,也不容易。”
但是,这种选择题,还不如没得选!
毕竟,正视内心,承认自己心甘情愿受罚,远比被迫接受要困难得多。
尹徵让湛青自己选,这是仁慈还是什么,这还真不好说。
湛青泄气:“锐哥,白天我没忍住就……但是现在想想,我又不能真的就选择去死……忍都忍到现在了,结果还是死?那也太不划算了。尤其不想让宁冲如愿。”
其实,白天一时冲动,脾气耍出去,尹徵一走,冷静下来细想,湛青就又后悔自己乱说话了。
尹徵所言不是毫无道理。
俗话说,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痛快利落点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宁冲那事情搁在那里,不上不下的,他自己想想也怪难受的。
湛青当然也不想死,如果公调能解决,权衡利弊之下,选择一个离死更远一点的方式是最理智的。
但愿意选,不代表他不怕啊。
他可以一百万次对自己说,公调这种玩意儿他也不是没见过,死又不会死,其实没那么可怕,就只是丢脸而已。
然而,无论怎样自我宽慰,说服自己不怕不在乎,其实挺难的。
除非一个人能真正彻底做到不要脸,否则必定心存芥蒂,总是会有阴影。
他可以凭借理智选择最正确的方向。
却不一定有办法凭借理智来克服一切本能下的反应。
想到会在刑堂里被公调的场面,想到宁姓亲族,想到十六堂正副堂主……他焦虑烦躁的负面情绪就会统统跑出来作祟,完全无法克制。
这些,哪怕湛青不说,厉锐也明白。
他家鹰爷其实已经算是皮糙肉厚神经粗了,要是换厉锐自己,摊上这种事儿,他可没把握自己能从容平静思考问题。
但死了一了百了,是最不需要勇气也最亏本的选择,并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在刑堂受死更是性价比超低。断胳膊折腿流血挨刀,看上去多彪悍的爷们,挨不上几下也是照样鬼哭神嚎,厉锐在刑堂待的时间没有翡翠岛那样多,但见识过的也不少了。
公调虽然丢脸,出了刑堂,这件事儿就算彻底翻篇。有家主首肯,受过了罚,宁家上下谁也不会再提这个事儿。叔公那边,就算想要报复,撑死也是只敢放放暗箭,明着捅刀是绝对不敢的。
只是……厉锐也太知道尹徵的为人了,他何尝手下留过情?!哪怕公调不会弄出人命,那湛青的下场也得是惨不忍睹。
厉锐想着想着……目光里带着些清澈的冷,把脸上那美艳的妖气都逼退了七分。
他说:“鹰爷,你要真能豁得出去,其实我也还有个办法。”
湛青侧目,“办法?难道你想劫法场?”
厉锐难得正经,他说:“我带你走。”
鹰爷倒是吓了一跳:“操,什么馊主意。跑得了跑不了另说,我这事情没解决,又把你扯进来!买一送一。我疯了吗,让你跳这大火坑?!!”
厉锐却是满不在乎:“坑就坑,我会怕么!至多就是欠个人情,宁霖那么王八蛋的一个人,总有王八蛋的解决办法。我带你去热砂岗躲两年,哪怕宁家那些三叔六公都聚齐了,也不敢在热砂岗的地皮上掀什么风浪……”
湛青疑惑,“怎么又是宁霖?你跟他到底什么关系?”
“前炮友。不是说过了么?!”
“你觉得我会信吗?”
“那就前男友。反正都差不多,而且反正也是分了。”
“那为什么分?”
“他没节操。”
“你……有?”
“他要结婚。”
湛青:“……”
“但是,不管我跟宁霖是什么关系,我总能想到办法……”
“不用。”湛青摇头,“我不想。”
他是真的不想。
从最开始,伤了宁冲之后,他就是自己去认罪的。
没躲没逃,光明正大。敢作敢当,问心无愧。他压根就没想过别的可能。
不想祸及家人,不想牵连兄弟,也不想当个逃犯。
他清楚自己的脾气,一冲动就总做些不计后果的事情。从小闯祸无数,长大在鹰堂里也犯过不少错,但他可以把兄弟的过错往自己身上揽,却绝不会把自己的责任推给别人承担。
让厉锐冒风险帮他,这种事儿,就是脑袋进水银了也干不出来。
不管什么天大的错,他敢做,就敢认。
这么一想,湛青好像也就豁达了。
人生在世,还是兄弟好,哪怕是个疯逼兄弟,也比没有强电。什么想不开的事情,聊聊也就不算事儿了。
湛青说:“锐哥,我记得那年,咱们十三岁还是十四岁来着,跟人约架,明明大家带的都是棒球棍,对面有人藏了刀,我没看见,你就从人群里忽然冲出来挡在我身后。那时候,你差点就死了……”
“你还知道我为救你差点就死了?趁我卧床行动不便的时候骗我吃芥末馅汤圆的是哪个混蛋?!。”
厉锐从那之后再也不吃汤圆了,现在想起来脸都泛着芥末绿。顺便也觉得湛青的思维真特么跳跃,这种时候还有闲心回忆汤圆呢!
“锐哥,你那时候想没想过会死?”
“没想。”厉锐没好气的答。
“那要是现在呢?”
“现在?现在也不会想。”
千钧一发,哪来得及想那些屁用没有的事儿!
何况兄弟情义,他们父辈就是那样,言传身教。
这身江湖气,八成是祖传的,化成灰也改不了。
在能替兄弟挡刀的时候,退一步都是孬种。厉锐不是那样的人,湛青也不是。
“锐哥。”湛青侧着脸,趴在沙发,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变成一具尸体的样子。然后他说:“我不怕死。”
“嗯。”从小厮混到大,厉锐懂的。
湛青说:“我根本就不想死,也不会逃。我就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
湛青说:“我根本就不想死,也不会逃。我就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
“真想好了?”厉锐又问。
“从刑堂出来的时候,我就想好了。”湛青从床上爬起来,“反正宁冲是我伤的,刀也是我扎的,即便论起原由,宁冲活该,但看结果,他也算付出代价了。我觉得值。至于我的代价,我也自己付,不算亏。躲着藏着,终究不是办法。”
反正他小鹰爷余生也是没机会再行走江湖了,要脸还他娘的有什么用,谁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吧!
把心一横,很多事其实也就无所谓了。
厉锐瞧着湛青,心知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若换了是他,他也没法从容淡定,谈笑风生。
鹰爷从小到大,江湖脾气,快意恩仇,什么人都敢怼,但他其实挺爱面子的。打死也不认输,打残也不说怕。
可能他长这么大,除了尹徵之外,也没怕过什么。
如果问他此刻怕不怕,他必定觉得是天大的侮辱。
所以,这种问题厉锐压根也就不问。
他说:“好吧,我也回去了,还得给我哥打个电话。他今晚回不来,我得告诉他一声你是怎么说的,省得他惦记。”
“嗯。”湛青今天用脑过度,心累,从沙发上起来之后又四仰八叉姿态极豪迈的摊在客厅地毯上,看着天花板,不再说话了。
厉锐没打扰他,自己回后院住处找手机给厉楠拨电话。
等湛青思考人生得差不多,发现他主人不知何时走进来的,直进了衣帽间换衣服。
湛青一见尹徵,开始手足无措。
白天在刑堂,冲动之下口不择言,什么话都说,到后来简直就是吵架顶撞放肆无比。他自己都不敢在脑袋里把说过的那些话再回放一遍。
这可怎么办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