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远心知肚明,夷三族的旨意一旦下来,他的父母、妻儿,三族以?内的亲眷将一个不剩,全?丧命于凌迟剐肉的极刑。
马伯远别无他选,只能接受。
虎毒尚且不食子,至少要保住儿子马兼明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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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个月,已是十月初,正是初冬时分,天降小雪。
今日,纪兰芷陪同孙柔娘一同观刑,亲眼看着马伯远斩首于市。百姓们想到亲人被残忍地驱逐出城,他们连尸骨都无法收殓,悲痛欲绝。
而?贪官马伯远死在晋王谢蔺的手上?,当真是大快人心!
众人颂德歌功,夸赞谢蔺的廉明公正,在他的治理?之下,衢州一定会越来越好。
纪兰芷握了一下孙柔娘的手,问:“待会儿的事,真的不需要我陪同吗?”
瘦弱的小姑娘摘下斗篷,对?和蔼可亲的晋王妃摇摇头。
她笑了下,说:“哥哥会陪我。”
孙白良虽有过错,却?也是此案最大功臣,君王将其?革职,贬为普通兵卒,虽是多年功绩毁于一旦,但至少,孙白良还能留在军所。
孙白良跟随谢蔺守卫边关?,他是老将,战功再攒,自有起复的时候。
纪兰芷听到孙柔娘这样说,也没有勉强她。
“那待会儿忙好,来王府吃席,我好不容易让厨子包了饺子,北地难能吃着,你尝尝。”
“好。”孙柔娘向纪兰芷行礼。
她牵着兄长孙白良的手,前往马兼明如今所住的一间土屋。
马家抄家,门庭败落,树倒猢狲散,那些亲眷巴不得和本家撇清干系,免得惹祸上?身。
马兼明不再是郡守之子,他连酒钱都攒不下来。
马兼明本想巴着孙柔娘不放,但他畏惧替孙家撑腰的王府,不敢开罪,只能愤愤不平地写下和离书,放孙柔娘离开。
今日,孙柔娘来见?前夫最后一面,不过是有几句话要说。
她有哥哥撑腰,她不会再害怕马兼明了。
孙柔娘想到前几日,她堕下的孩子,问马兼明:“一个月前,赵姨娘送来的药酒,你喝完了吧?”
“喝了。”马兼明不明所以?,“孙柔娘,你什么?意思?那药酒有问题?”
孙柔娘松一口气,笑说:“没什么?大碍,只是你可能……永远都不会有孩子了。”
马兼明睚眦欲裂,他冲上?前去,想要抓住孙柔娘的衣襟。
“你毒害我!”
没等马兼明碰到孙柔娘,一袭重?拳便?迎着他的颊侧扫来。
马兼明摔倒在地,他的嘴角溢血,疼痛难当。
出手的人,正是孙柔娘的兄长孙白良。
孙柔娘躲在哥哥身后,继续说:“药酒是你自己要喝的,不是我逼迫诱.哄的。是你愚钝,不知那壶西域药酒和你平日吃的补品药膳相冲,绝嗣也是你自找的!”
马兼明吐出一口血:“孙柔娘,你想死!”
然而?,没等他骂出更脏的话,孙白良的拳脚便?如雨一般落下。
马兼明几乎被打得奄奄一息。
孙柔娘抱住孙白良,阻止兄长将人打死。
“哥哥,我们回家吧。”她心里没有怨气了,她让孙白良住手。
这一次,孙白良看着乖巧柔善的妹妹,他再也没有说出拒绝的话。
谁要说闲言碎语,谁就去说吧。
妹妹一辈子不嫁人也没什么?,反正他会永远陪着她。
孙白良,再也不可能放下自己亲自养大的柔娘。
兄妹俩手牵着手,白雪簌簌落下,覆上?衣袍。
他们有说有笑,朝着晋王府的方向走去。
“今晚的饺子,我要吃十五个。”孙柔娘笑了笑,柳眉弯弯。
孙白良哈哈大笑,揉了揉妹妹的脑袋,连声说“好。”
孙白良知道?,无论孙柔娘想要什么?,他都会说好。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第六十五章
入了冬,
北地飘雪,溪流结冰。
牦牛、羊、马已经不能赶出门吃草了。草原积雪厚重,若是畜蹄嵌进厚雪中,
定会?被霜雪冻到失温,唯有折断蹄子,
方有一线生机,
兴许能走出一片雪域。
草原辽阔,柏树与胡杨树上挂满了皑皑雾凇,
放眼望去,只余下一片刺目的白。
人迹罕至的草原,忽然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马蹄声。天地尽头,
雪浪翻涌,
白沙莽莽,数千名勇士逐队成群,策马而?来。
他们披着保暖的兽皮衣,腰横长弓,
手举弯刀,在可汗清格勒的带领之?下,
犹如蝗虫过?境一般,
掠地而?起,
杀向远处分散的部落营地。
一大批训练有素的军马气势汹汹,疾驰而?来。
御敌迫在眉睫,
战役一触即发。
小部落里的男女老少纷纷跑出营帐,他们吹角连营,提醒妇孺老幼先离开战场,
其余壮丁则拿起弓箭、长刀,跨上健马,
在部落酋长的带领下,迎上凶悍的北狄军队。
他们不过?是一支千人的小部落,若是清格勒有意?招揽族中勇士,大可派出将官来和平商议,但清格勒嗜杀成性,用一支骑兵便能踏平的小部落,没?有派人前来谈判的必要。
清格勒眉眼坚毅,出手既快又狠。不过?两匹马相交的一瞬间,清格勒横刀一挥,力道千钧,硬生生斩下了对面八尺男儿的头颅。
人头落地,血溅三?尺,快马受惊,扬蹄狂奔,嘶鸣声刺耳。
清格勒的刀都被部落勇士的颈骨砍钝了。
这把宝石弯刀,他用起来很顺手,倒是可惜了。
清格勒看了一眼刀刃上的豁口,不满地皱了皱眉。
兵荒马乱的雪地,死去的勇士之?子不要命地跑进战场。
年幼的孩子看着父亲尸首分离,崩溃地哭喊,他作势要去抱住父亲的头颅,用瘦小的身体?保护父亲,让他免遭马群的践踏。
然而?,清格勒被这一声哭嚎喊得头疼,他没?有任何怜悯之?心,竟再次举刀,朝那?个孩子砍去。
等小孩目光呆滞,也倒进血泊里,清格勒才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笑了起来:“如此,你?就能和你?的父亲永远团聚了。”
清格勒武艺高强,冷漠强大,血溅上他那?双凶残的金眸,有一瞬间,他就像是地狱来的鬼王。
原本硝烟弥漫的战场瞬间寂静,部落的勇士们深知自己不是北狄汗国的对手,不再负隅顽抗。
清格勒杀腻了,他将剩下的勇士收揽麾下,壮大他的骑兵队伍。整顿了两日,清格勒率军,又奔向下一座城池。
隆冬快要来了,清格勒要养数万人的军队,要喂养成千上万匹战马,粮食物资是眼下的燃眉之?急,他必须收揽兵马,招募兵将,集结队伍,再次入侵西域抢夺物资,或是南侵中原,攻城略地。
就在几?日前,他刚和几?个大部落酋长达成同盟。
虽说这些首领对于齐国的强大还是心有忌惮,不敢轻易联手攻城。
他们甚至询问清格勒,有没?有克敌制胜的妙计,倘若没?有,他们不舍得白白让部落青壮前去送死。
“就凭我等,还不是齐国的对手啊……贸然攻城,恐怕是以卵击石!”
清格勒却笑了一声,将刀砍向一侧食案。
咣当一声巨响,帐子里鸦雀无声。
清格勒眯起眼睛:“至少……衢州能攻入。”
酋长们面面相觑,询问:“此话何意??”
清格勒:“你?们只管信我,若是不信,倒也无妨。王庭有四万骑兵,如果不想部落有伤亡,或是让麾下子民受苦受难,死在这个冬天,我劝你?们在我心情好的时候,痛快答应。”
酋长们心知肚明?,这位北狄汗王不是来商量的,他势在必得,没?有给他们任何反抗的机会?。
酋长们想到这些时日,清格勒南征北战,围攻雪域城池,短短几?个月,他就拉拢了数万名健壮骁勇的部落勇士。
和坐拥数万大军的清格勒硬碰硬,实在太不上算了。
几?人没?有异议,只能屈辱地同意?联军策应一事。
至少,清格勒要是真的能攻入衢州,他们也能分一杯羹,瓜分到许多?物资。齐国地大物博,物阜民丰,实在是一块膏腴之?地,关外的诸国部族都眼馋了许多?年。
清格勒饮下一口葡萄酒,嘴角微勾。
他方才那句“夺下衢州”,并非欺瞒。
近日,身为?汉地使者的张靖,和齐国的东宫储君私下取得联系,后党的官吏像是不知道张靖早已背叛齐国,投效汗王,还同张靖往来频繁。
张靖原本以为?,东宫那?边是想劝他迷途知返,也好助晋王平定北地之乱。却不料,周皇后是另有图谋。
张靖的一举一动,怎可能瞒得过清格勒的眼睛。
清格勒取来东宫的信笺,得知了后党所求之?事。
周皇后嘴上说想和北狄和平共处,互不?*?
犯境,心里也知,草原汗国兵强马壮,怎可能轻易停止南下侵齐的步伐。因此,她以衢州作为?见面礼,促成两国的谈和盟约。
衢州,是谢蔺的封地。而?谢蔺受齐国百姓爱戴,还是君王的次子。
清格勒又不蠢笨,他当然明?白周皇后的言外之?意?。如今她不过?是个皇后,膝下养育的是能继承王权的皇太子。待她登顶,自然能够决定国土的归属问题。只是清格勒要助她一臂之?力,如此才能达成共赢的局面。
清格勒冷笑。
原来是皇裔们内斗不休,又绷着那?一层礼义廉耻的皮囊,不敢明?面上兄弟阋墙,落得千世?骂名,只能借他这个外敌下手,除掉衢州的蔺王。
不过?,既然东宫太子有意?把谢蔺的人头送到他手上,清格勒又怎会?不收下这一份大礼呢?
他默许张靖与东宫通联,只要别暴露北狄的军情,其余随意?。
张靖不傻,他深知清格勒的狠厉,才不会?冒着掉脑袋的风险,透露北狄的事。
他是汉|奸啊,他可没?有这么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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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万里的上京。
时逢隆冬,雪絮覆上明?黄色琉璃瓦,琼楼玉宇,白雪皑皑。
宫道中,小黄门在大监的吩咐下,搬动梯子,替换屋檐上挂的红纱灯。
换好了灯,他们又捧着一个个小瓦罐,把细盐洒在犄角旮旯处,防止积雪过?多?。其余小太监则拿来扫帚,把庭院、红墙小径,悉数清理干净。
乾宁帝望着茫茫大雪,心神恍惚。
京城都下这么大的雪,北地寒冷,看来今年必有天灾。
他的二郎恐怕要吃苦了。
谢蔺刚去衢州,就破了一桩大案,还一举开罪地方数位世?家官吏,他行事这般绝情,恐怕那?些州郡豪族定是对谢蔺恨之?入骨。
这小子刚烈,身上有一股如潇湘翠竹宁折不弯的劲儿。
乾宁帝曾被谢蔺气得切齿,等时间久了又觉得他的心性坚毅,其实是难能可贵的纯臣。
只是,谢蔺开罪这么多?人。等哪日,乾宁帝龙驭上宾,次子在周皇后手下生活,恐怕举步维艰。
乾宁帝想到嫡长子李泓治。
平心而?论,无论品性还是学?识,李泓治都远不如谢蔺。
只是乾宁帝动了周家,其余世?家势必不会?罢休,而?嫡长子言行举止端庄恭顺,没?有任何出格之?处,乾宁帝也不可能罢黜太子。
倘若他们兄弟两个关系密切,能够互帮互助就好了……有谢蔺在旁辅佐,再由李泓治镇压世?家,平衡皇权,大齐国往后必将风调雨顺。
只可惜,周皇后杀了崔善伽。
杀母之?仇,谢蔺不会?忘记。他注定无法和大郎和平共处。
乾宁帝长叹一口气,手心手背都是肉,他无法做出抉择。
屋外,雪又大了。
即便燃了炭盆,乾宁帝还是觉得很冷。
他咳嗽几?声,大太监德方立马将周皇后亲手熬煮的梨汤端来。
“陛下,您尝尝。这是坤宁宫送来的梨汤,说是皇后亲自熬煮的,专程为?了您的咳疾准备,想让陛下润润喉。”
乾宁帝小饮一口,没?说什?么。
甘甜的梨汤下肚,他的咳疾好上许多?。
乾宁帝老了,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
这么些年,他案牍劳形,日理万机,虽不至于管理齐国每一块疆土,但好歹保境息民,没?有让外邦蛮敌占领国土。膝下百姓还有口饭吃,不至于生活在炮火侵扰的乱世?之?中。
乾宁帝放下梨汤,继续批阅奏疏。
皇帝用过?梨汤的消息,很快传到坤宁宫。
周皇后凝望屋外的大雪,嗤笑一声:“用了就好。”
否则,可不是浪费了她专程为?乾宁帝备下的外域婆罗门秘药。
此药虎狼,凶烈至极,单从梨汤里验不出一二,唯有殿内秘制的香烟做药引,才会?诱发哮疾。
周皇后不想这么快杀了乾宁帝,但谢蔺那?小子爬得太快,初至封地便立下战功,还有符信可以招兵买马……她原本瞧不起的小人物,竟也有一日能成心腹大患。
可周皇后已经放虎归山,再想杀谢蔺,怕是没?有那?么容易了。
她得另觅他法,譬如让亲子早日登基,独揽皇权,如此周皇后才可能反败为?胜。
通敌漠北的书信,是她送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