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崇德汲汲营营,为子筹谋,一心想重现侯府荣光,到头来,家业散尽,儿子还不是亲生的,还真是造化弄人。
难怪纪明衡和父母亲的性格相差甚远,他本就不是纪侯爷的骨血啊。
纪兰芷没有?和郑氏变得生疏,她握紧郑氏的手,对嫂子说:“不管大?哥是不是我亲兄长?……当?初我在衢州遭遇兵祸,是嫂子和大?哥帮我照顾琢哥儿,这份恩情,我一直记得。不论大?哥、嫂子,还是呦呦和清哥儿,在我心中,你们都是我的亲人,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郑氏听着纪兰芷的肺腑之言,她鼻尖酸涩,眼眶泛红,哽咽着点点头。
纪兰芷哭笑不得:“嫂子快别哭了,待会儿倒让小孩们担心。”
“是、是,瞧我,天?天?掉眼泪,担不起一点事。”郑氏破涕为笑,和纪兰芷寒暄两句便去找纪鹿和纪晏清,不再打扰纪兰芷回?前院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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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纪晏清身为皇太?子谢如琢最倚重的伴读,其?他人想接近谢如琢,自?然要过他这一关。
不少小郎君把家里宝贝呈到纪晏清面前,讨好地笑:“晏清,我这可是战无不胜的神威将军,我从?我哥房里偷来的,送给你了,待会儿你留个旁边的位置给我坐,让我也有?机会给殿下敬一杯茶,如何?”
崔六郎没自?家七弟那般运气?好,能上东宫侍读,他想要和储君打好关系,只能通过这些不入流的小伎俩,讨好谢如琢身边人。
哪知?,纪晏清对于“崔七郎成日里往谢如琢跟前凑”的事很不满,一家子溜须拍马的手段,他还没找崔家人算账呢,哪里会应下崔六郎的事。
纪晏清眼馋地看着那一只健壮的蝈蝈,头摇成拨浪鼓:“不成!你要是真想给太?子殿下献茶,你让你家七弟让座不就好了?你们崔家人不是一向兄友弟恭吗?”
纪晏清最近跟着谢如琢混,嘴皮子都利索了。
崔家最喜欢对外宣扬家中友善,只是世家门阀的子弟,哪个不争不抢?崔家三房因着自?家小儿子能成东宫伴读,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又怎肯把机会让给崔六郎?
特别是他还听说,崔七郎不声不响把八妹妹都举荐给太?子了,要是小八娘嫁进东宫,他们二房岂不是要被三房压上一头?
崔六郎心里不服,但也无可奈何。
直到他远远看到谢如琢走来。
小郎君一袭赤色金织蟠龙圆领袍,肩披防风狐氅,他步履平稳,风华灼灼。明明只是个小郎君,身上却已有?了赫赫威严的龙子气?象。
原本四平八稳走着的谢如琢,忽然被一声呼喊惊到,他皱了一下眉心,停下脚步。
很快,纪鹿气?喘吁吁地追上他,生气?地嘟囔一声:“太?子哥哥不等呦呦,我要和皇后姑姑告状……”
诸位小郎君第一次见到玉雪可爱的纪鹿,有?点看痴了。
谁都不知?从?前那个贪吃丰腴的小姑娘,竟也日渐长?成俏丽的小娘子。
崔六郎看出点门道,他幸灾乐祸,把这件事告诉八妹妹崔莉。
崔莉和纪鹿都是十?岁的小娘子,她们不像小郎君一样超过七八岁,便被教谕举荐上国子监,反倒去纪兰芷开?设的女学里读书。
崔莉最讨厌成日里粘着皇太?子的纪鹿。
论家世,纪鹿及不上簪缨世家崔氏,不过是仰仗着皇后娘娘那点血亲,才?有?机会在谢如琢面前显眼。
崔莉想到七哥说的,谢如琢收下了她的帕子,还邀她一起游园,想来去年马球赛上,谢如琢定是看到自?己?了……
家中长?辈都说她生得好看,来日定是冠绝上京的佳人,崔莉身为高门贵女,作配皇太?子绰绰有?余。
思?及至此,崔莉伺机寻上谢如琢待的小院。
她远远看到谢如琢,同他行礼:“臣女崔莉,见过殿下。”
谢如琢见是生人,原本不想理?会,只是听到那句“崔莉”,忽然想到纪鹿念念叨叨半天?,说的就是这一名小娘子。
谢如琢瞥她一眼,没有?说话。
倒是崔莉健谈,她笑问:“上回?递给殿下的帕子,殿下还收着吗?近日臣女新学了一种针法,可为殿下在帕子上补一丛兰草……”
谢如琢深知?崔家对于太?子妃位的筹谋,他不喜被人算计,眼下语气?也冷淡。
“什么帕子?孤不记得了。”
“殿下……”崔莉咬了一下唇,她听出谢如琢言语中的疏离之意,仍不死心地说了句,“是七哥交给殿下的那一块帕子。”
谢如琢勾唇:“孤记起了,是那一方沾血的帕子。上回?,孤用它擦拭血迹,脏了便丢了。”
崔莉抬头,眼眶里蓄满眼泪,她难以置信地问:“殿下为何要丢?”
倒是谢如琢不解地看她一眼,冷道:“不过是无关紧要之物,孤为何要留?”
崔莉听懂谢如琢的言下之意,她心中震荡。
谢如琢却还要戳破崔莉仅剩的幻想:“况且,孤是儿郎,怀中揣着一方女子的帕子,实在不像话。往后崔小娘子再有?什么进献之物,还是自?己?好生留着,别让崔七郎私下作祟,偷摸塞进孤的手中。”
说完,谢如琢转身离去。
留下崔莉一人站在原地,心如死灰。
谢如琢打算去拜谒母亲,走路的时候,他下意识碰了一下袖囊,一方软软的丝帕藏在其?中。
那是纪鹿给他的。
一块女孩子家家的丝绢。
谢如琢拧了一下眉峰。
若谢如琢不收好帕子,纪鹿又要在他面前掉眼泪……
算了。
谢如琢叹气?,打消了把帕子丢弃的念头。
番外
一日三餐(五)
一日?三餐(五)
今夜的寿宴有螃蟹,
秋末的膏蟹最肥美,蟹肉细嫩而甘甜。
可纪兰芷不擅长拆蟹,大家都是在席上用膳,
她也不想劳师动众,
再喊个宫人来专门帮她挖蟹肉。
纪兰芷犹犹豫豫,
看了螃蟹一眼又一眼,
脸上满是垂涎之色。
倒是谢蔺看懂了小妻子眼里?的馋意?,他默不作声动手,
用银器拆开蟹肉,
细敲细打,累了满满一碟白肉,
挪到纪兰芷面前。
女孩儿看到有现成的蟹肉吃,心里?很?高兴。
为了奖励夫婿,
纪兰芷忍不住斟了一杯温好的酒,挪向?谢蔺:“二哥,这是谢礼!”
看着?小妻子亮晶晶的一双凤眼,谢蔺唇角轻扬,接过回礼。
主座上,帝后?二人的互动再小心谨慎,也还是被眼尖的臣子官眷尽收眼底。
不少官夫人看到谢蔺贵为天子,
待妻子还是这般温柔小意?,
心里?都泛起了酸味。
再看自家夫婿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
哪哪儿都不顺心了。
纪兰芷知道,有她和二哥在,
宾客们都喝得不自在,她打算早早回宫,让宾客们喝个尽兴。
临走前,
她喊来儿子谢如琢,纪鹿还有纪晏清。
纪兰芷对儿子道:“阿娘好几天没见到你,心里?可记挂你了,琢哥儿一切都好?”
谢如琢近日?跟着?工部?官员历练,还在谢蔺的授意?下,去?附近的贫县体察民情,他被父亲委以重任,不敢有丝毫懈怠,这几天忙起来确实都忘记给?母后?请安了。
谢如琢羞赧地道:“是儿臣的过失,劳母亲记挂了。”
纪兰芷笑眯眯地揉了揉儿子的脑袋,虽然儿子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粘人,她心里?有点遗憾,但看着?小郎君一天天成长,纪兰芷与有荣焉,又怎舍得怪罪他。
纪兰芷:“你身为储君,心系百姓,这样很?好,阿娘不怪你,但在阿娘心中,你也只是一个十岁的小郎君,凡事量力而行,不要累到自己。”
谢如琢连连点头:“儿子知道。”
纪兰芷又望向?以观和纪晏清:“清哥儿多帮姑姑看着?琢哥儿,他看着?性子沉稳,其?实和他父皇一个脾气,不知劳累的,你要多加督促他照顾身体。”
纪晏清拍了拍胸膛:“皇后?姑姑放心,我一定?盯着?殿下,不让他过劳伤身。”
以观也抱剑点头,示意?自己会跟着?小公子。
最后?,纪兰芷蹲下身子,捏了捏纪鹿的小脸蛋,诱拐小孩:“有空来宫里?找姑姑玩呀!近日?姑姑又得了几匹漂亮的缎面,是梨花纹样的,还想着?给?你做一身冬裙呢。”
纪鹿和二姑姑一贯亲近,她想了想,还是悄悄告诉纪兰芷,“呦呦最近掉牙齿了,阿娘怕我进宫又要讨糖吃,不让呦呦来宫里?。”
纪兰芷忍俊不禁:“那我们吃甜奶碗子,不吃甜糕,这样就伤不到牙了,吃完东西,我再让晴川带你去?洗漱,保证呦呦不掉牙!”
纪鹿听?了,笑弯一双小鹿眼,重重点头:“那我后?天就来找姑姑玩!”
纪兰芷也笑:“那可太好了!”
聊了小半个时辰,纪兰芷依依不舍地道别孩子们。
她爬上马车,谢蔺早已在车里?恭候多时。
回宫里?又是漫长一段路,纪兰芷枕在谢蔺膝骨休息,没一会儿,她就睡熟了。
谢蔺低头,看一眼纪兰芷睡得红润的脸颊。
纪兰芷的呼吸平缓,手指紧紧揪着?谢蔺,像是待在他身边才有无尽的安全感。
谢蔺心脏柔软,他想了想,还是没有吵醒小妻子。
谢蔺小心抱起纪兰芷,带她回了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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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纪兰芷又一次梦到了那一片苍茫的雪景,她赤脚站在雪地里?,远处是炮火声、厮杀声,她无助地朝前奔跑。
她看到了远处的事物,是个跪在雪地里?的男人,浑身都是血,纪兰芷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血,他身上流下的鲜血,仿佛要把大地都染红。
纪兰芷听?不到谢蔺的声音,感受不到他的心跳,觉察不到他的呼吸,触碰不到他的脉搏。
谢蔺好像死?了。
纪兰芷心慌意?乱,她朝他奔去?,扑进他的怀里?,纪兰芷抱着?一具冰冷的尸体,凄厉地高喊:“二哥!”
……
纪兰芷从梦里?惊醒,她沁出一身湿汗。
纪兰芷环顾四周,熟悉的梨花木桌椅,凛冬腊梅图毛毯,香炉里?燃着?好闻的沉香木,室内氤氲地龙的热气和熟稔的草木香。
是她住的坤宁宫。
但纪兰芷的床榻空无一人,她没有看到二哥。
纪兰芷魂不守舍,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她来不及穿鞋,赤脚下地。
纪兰芷衣冠不整,撩裙狂奔的样子,把进殿的晴川吓了一跳。
直到纪兰芷闯出殿门,脚心踩在积了碎雪的廊庑底下。
初雪冰冷,体温融化冰霜,纪兰芷被冻得一个激灵。
她抬头,看到远处取衰枝凋花上的积雪,用于煎茶的谢蔺,眼眶忽然发烫,鼻尖酸酸。
男人穿一袭青色旧袍,没有束冠,只用竹叶纹的发带束着?乌黑的长发,雪絮落在他的指骨,被茶水的热气消融,淌过腕骨,滴落案上。
谢蔺似是觉察到什么,抬起一双昳丽的凤眸,迎上纪兰芷的视线。
他嘴角轻弯,神情柔顺。
“枝枝,下雪了。”
纪兰芷听?到熟悉的清朗嗓音,她倏地瞪大一双杏眼,豆大的眼泪一颗颗扑簌簌滚落。
纪兰芷疯了似的往雪里?跑,奔向?谢蔺。
她不顾什么皇后?的风致,一国之母的尊仪,她只是一个思念夫婿的小姑娘。
她害怕谢蔺消失不见了,她怕得夜里?都睡不着?。
纪兰芷扑向?谢蔺,两支伶仃纤细的手臂环住他的腰身,她把脸紧紧贴上谢蔺肌理结实的窄腹,聆听?他的脉搏与心跳。
唯有如此,她才能?安心。
幸好,二哥还在她的身边。
纪兰芷心情稍稍安定?,她终于有那么一丁点懂了谢蔺的心情。
她假死?逃跑的六年里?,谢蔺知道爱妻已死?,任他上天入地也找不到她,他和她天人永隔,谢蔺该有多怕。
那时候的二哥,是不是很?委屈?他是不是很?辛苦……
谢蔺担心纪兰芷脚冷,他躬身,将?她拦腰横抱进怀。
小姑娘不知道梦到什么,一双杏眼哭得通红。
谢蔺很?担心,他哄着?她,轻柔地亲吻纪兰芷的眼角与脸颊,一下一下啄着?,他不想枝枝害怕。
可女孩儿还是在发抖,纪兰芷控制不住地颤栗,像是被人掐住翅膀、不得解脱的蝶。
纪兰芷搂住谢蔺的脖颈,她仰着?头,认真地问他:“我离开二哥的那六年……二哥每天都在想什么?”
这是纪兰芷从来都不肯承认的错误,一旦她追问谢蔺在没有她的日?子里?过得如何,她的心里?会产生巨大的亏欠。
纪兰芷一直以盛氏为借口,哄骗自己,舍下谢蔺,她是情有可原,她是心有苦衷,她应该这样做。
但纪兰芷自己也明白,她其?实也有顾虑与犹豫,她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无所谓,她不想舍下谢蔺和谢如琢。
纪兰芷是后?来爱上的谢蔺,就连她这个爱情里?的上位者都如此煎熬。
早已深爱纪兰芷的谢蔺,骤然听?闻她的死?讯,又该是何等的痛苦……
纪兰芷连问一问都不敢。
可是今日?,纪兰芷亲手揭开了这一道伤疤,她问谢蔺,那时候丧妻的二哥,会不会很?难过?
闻言,谢蔺难得笑了下,眼底尽是足以将?人融化的脉脉柔情。
他抱紧了纪兰芷,他带着?她,一步步往寝殿里?走。
温暖的火光再次流泻纪兰芷的脚尖、手指,纪兰芷被火烘烤,不觉得冷了,她挨近谢蔺。
纪兰芷听?到谢蔺温声。
“我在等来世。”
“来世,我还想做枝枝的夫在这一瞬间,纪兰芷哑口无言。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听?到谢蔺的怪罪,会听?到谢蔺的埋怨,可二哥还是一如既往的柔善,他,他想和她永生永世在一起。
纪兰芷忍不住低头,手足无措地抹起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