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千绝闭着眼,微微偏头调整角度。
时隔数息,终于又是一滴水珠从屋檐落下。
“嘀嗒”
祝千绝耳朵轻颤,重剑瞬间斩出——
“嗡——”
重剑去势凶猛,却又在下一刻骤然停住。
祝千绝睁开眼,看向檐下的祝神翁。
祝神翁仍然没有睁眼,缓缓点头:“收发自如,尚可。”
重剑剑锋之上,一滴圆润的水珠正悬在上面,似滴未滴。
祝千绝长吐一口浊气,收回剑来,恭恭敬敬朝祝神翁施礼。
罗梦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祝神翁身后。
祝神翁却没有管身后的人,他朝祝千绝轻轻招手,唤他过来。
祝千绝把重剑背到身后,走到祝神翁面前:“老师。”
祝神翁此时终于睁眼,目光中罕见的浮现出慈爱神色,他轻轻笑了起来:“绝儿,你是我从人贩手中买来,虽非血缘之亲,但我待你亦如己出,这么多年,重剑之术我已全部授于你身,日后能到何等造化,便要看你自己了。”
“老师”祝千绝懵懂抬头看向祝神翁。
祝神翁挥手打断了他:“为师命数将尽,此番却还有最后一事未能完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哪怕大限在前,也得完成故人托付,才能安心下去。”
祝千绝咬着下唇,眼泪不知不觉就溢满了眼眶,却仍强撑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只是呜咽着用力点头。
“祝老。”罗梦寒终于开口了,“瓦刺大军已经分批开拔,南下往边境去了我们也该动身了。”
“老师!我也跟你走!”不等祝神翁开口,祝千绝就抢先喊了出来。
祝神翁垂眼看着自己的小徒弟。
祝千绝顿了顿,像是终于找到了理由:“绝儿还有许多地方不甚明了,还需老师点拨。”
祝神翁盯着祝千绝看了半晌,还是叹了口气:“那就一起罢。”
祝千绝连忙上前,扶着祝神翁站起身,一起朝屋内走去。
罗梦寒在后面跟上:“瓦刺的谍子已经全部收拢,一部分安排进了瓦刺军中,一部分乔装成商队,潜入大闰中原,以作和少主那边传递消息用。另外还需祝老去给瓦刺摩丘王进言,催促他出兵速度,据才收到的消息,北羌东路军一路溃败,已经在往雁迟关撤退,若雁迟关再一失守北羌就败局已定了。”
祝神翁身子有些佝偻,闻言缓缓回头,目光锁定在罗梦寒身上:“怎么,鬼见愁现在是把瓦刺当东山再起的大本营了?”
罗梦寒面不改色:“非也,瓦刺既无地利,亦无人和,顶多只能算我们重回中原的跳板。”
“咳——咳咳,”祝神翁接连咳嗽数声,其后摇了摇头,“瓦刺只是弹丸之地,不当入你们法眼,这些年来摩丘王待我不薄,若我这张老脸还值几分情面,此事过后,你们还是不要拿瓦刺开刀吧。”
罗梦寒郑重点头:“我会转告少主的。”
“呵,”祝神翁无奈摇头,“司空极乐”
祝神翁没有说出后半句话,转头吩咐小徒弟:“焚香,沐浴,更衣,拜天请剑。”
祝千绝扶着老剑神进了内室,罗梦寒在外面等待,他坐在窗边,望着外面的碧蓝天空。
天空中,一群大雁排成行,朝着南边飞去。
罗梦寒摸了摸身上的裘衣,喃喃自语:“中原已经暖和起来了吧”
祝神翁师徒从内室出来时,已经换上了崭新的衣服。祝神翁一身黑纹敞袖袍,花白的头发也束起了发髻,原本佝偻的身子挺得笔直,面色庄严。
师徒二人朝着供剑室行去,罗梦寒起身跟上。
祝千绝小跑两步走到前面,将供剑室的房门推开,然后小心退到了旁边。
祝神翁独自一人走了进去,罗梦寒正想跟进去,却被祝千绝拦了下来。
只见屋内剑架上,那柄蒙尘许久的漆黑重剑正安安静静躺在上面。
祝神翁来到剑架前的蒲团跪下,闭上双目,以额贴地。
“青天有耳,当请闻知。藏锋数载,以慰苍生。今欲请剑,是为所托。愿以朽躯,承其罪果。”
言毕,祝神翁缓缓睁眼,跪直了身子,目光直视面前重剑。
他伸出手去,干枯的手指按上了剑身,拂下薄薄一层灰。
“剑有重砺时,人无返岁年”
“鹤问仙,当初你那一问,老朽至今没能寻到答案。”祝神翁伸出的右手有些微微颤抖,却坚定不移地朝着剑柄握去了。
“难道只有在生死一瞬才能看到当初你看到的风景?”
手掌贴上剑柄,五指收拢。
“嗡嗡嗡嗡嗡——!!!”
剑鸣响彻整片天地。
充满着杀伐气息的剑意瞬间笼罩了下来,这一刻,首当其冲的罗梦寒只觉遍体生痛,如万千利刃加身,随时随地都要被千刀万剐,精神恍惚间,他听见老剑神的声音传来。
“那剑道巅顶的风景,也该由老朽来看看了。”
第七二三章——西去思故城(shukeba.)
  建兴关。
这一日,百里孤城难得主动找上了应谷通。
应谷通正在监城司处理军务,忽见亲兵领着百里孤城进来,连忙起身相迎。
“哈哈!百里兄弟,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百里孤城一丝不苟地行礼:“见过应将军,孤城有事相求。”
应谷通亲近地拉着百里孤城到旁边坐下:“诶!百里兄弟说的什么话?有事直说便是,老哥哥还能不答应你?”
百里孤城斟酌了一下语气:“嗯其实也无甚大事,只是孤城来建兴关已有月余,每日赋闲无事”
应谷通大手一挥:“懂了!百里兄弟是想找点事做?好说,你只管开口,这军中职位看上哪个了?”
百里孤城一愣,连连摆手:“不是,应将军多想了。我只是想离开建兴关一段时间,所以特来求应将军准许。”
“你要走?”这次轮到应谷通愣了,“去哪儿?”
百里孤城犹豫了一下才答道:“此处建兴关往西北去,策马奔行数日可至北境三关。实不相瞒,孤城便是望北关人氏,如今望北关虽已不在,但数年未回故地,望北关数千冤魂甚至连个烧香的都没有孤城距望北关不过数百里,若是不去,其心难安。”
应谷通认真听完,这才松了口气:“理当如此,是该去的,我还以为是应某招待不周,百里兄弟要一走了之了。”
“当然不是!”百里孤城连忙否认,“孤城此去顶多半月,定会如期回来。”
“去!”应谷通爽朗笑着,“百里兄弟只管去便是。今日一早才收到瓦刺那边送来的传信,瓦刺王亲自修书来问何时出兵,哈哈哈,我看着瓦刺王就是心急了,见我大闰连战告捷,生怕再晚就连汤都喝不着了,近日来我观瓦刺边境守军亦有调动迹象,想必也与此有关。”
百里孤城松了口气,脸上也挂起了笑意:“多谢应将军成全。”
应谷通抬手吩咐亲兵:“去,给我百里兄弟牵来上等好马,备足路上吃食,不得马虎。”
百里孤城又是连声道谢。
辞别应谷通,百里孤城回到自住小院去收拾东西。
还未整理好包袱,忽闻院外有叩门声传来。
自从百里孤城来到建兴关,除了应谷通以外,从未有人来敲过门。
他来到院子里,打开门,只见屋外站着一名账房模样的精瘦男子,上唇留着两撇小胡子。
“可是百里先生当面?”小胡子拱手作礼。
百里孤城将面前人上下好好打量了一番,才点头道:“正是在下阁下是?”
小胡子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闻天下风雨”
百里孤城恍然大悟,将小胡子让进院子来。
小胡子进门,反手就将院门给关上了。
百里孤城开口:“此处就我一人,有话可直说是京城有事?”
小胡子摇头:“非也,小人此番是打应天府来,随商队至此。京城之事却不知晓,小人只奉命来给百里先生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百里孤城微微皱眉,“谁会从应天府给我送东西来?”
“至于是什么东西,小人便不知道了。”小胡子伸手入怀,赔着笑脸,“只知此物事关重大,头顶的大人是再三吩咐了,说是此物可抵百万军,若是出世,必引腥风血雨啧,话说这宝贝可有些分量。”
说着,小胡子从怀里掏出一个被裹得厚实的布包,看上去平平无奇,只比拳头大上一些。
百里孤城接过,只觉入手微沉,这熟悉的分量让他立马想到了雪沏茗的丑葫芦。
将裹层层缠的布条拆开,里面的东西终于露出了真容。
只见此物扁平,大小趁手,似一令牌,一侧竖直平滑,另一侧似雷电蛇形三折,通体是泛着哑光的黑色。
“御霆”百里孤城喃喃念出刻在上面的两个字,“掌御雷霆么?原来如此,果然是不世出的神物。”
小胡子很识分寸,只瞥上一眼御霆令后便收回了目光:“东西既已送到,那小人也该退下了。百里先生可有话要带回去?”
“就说替我说声谢谢吧。”百里孤城顿了顿,“我接下来要去一趟望北关,我的行踪亦托你回去报备一番,告阁主还有京城知晓。”
“是,那小人告退。”小胡子悄悄离开了。
百里孤城把御霆令贴身收好,回屋拿了包袱,出了门去。
来到城门处,已经有应谷通的亲兵在侯着他了,一手拎着吃食,一手牵着骏马。
“大人,将军吩咐属下在此等你。”亲兵把缰绳交到百里孤城手中,又替他把吃食包袱全绑到了马背上。
百里孤城轻声道谢,翻身上马,走进城门甬道。
绞盘转动,建兴关的城门缓缓打开,光亮从缝隙中透射出来,刺穿了甬道内的黑暗。
策马出城,百里孤城在城下勒马回望,
应谷通正站在墙头,见百里孤城望来,赶紧朝他使劲摇手:“百里兄弟——建兴关安好,且去便是!哥哥我在这等你回来!”
百里孤城对应谷通的热情都快习惯了,但这并不代表他就能心安理得的接受,应谷通越是这样,他就越是觉得无功不受禄。
他叹了口气,只得也朝应谷通晃了晃手,然后转身欲走。
就在他转身的这一瞬间,百里孤城忽生警兆,他心有所感,猛地转头望向正北方向——
那道远在天外的瓦刺天人所代表的气旋,忽然迸发出了无边剑意!
“嗡——”
这剑意中的杀伐气息几乎如有实质,百里孤城腰间方寸猛地颤鸣起来,与那天边剑意呼应。
百里孤城微微皱眉:“那垂朽之年的老天人都请出来了看来应谷通所言非虚,瓦刺确实是等不及了。”
说罢,百里孤城轻轻拍了拍腰间方寸,安抚它平静下来,然后提缰往西边去了。
第七二四章——背信弃义(shukeba.)
第七二四章——背信弃义
策驰数百里,经行七日半。
一路望遍黄土,饮尽风沙,百里孤城终于回到了这片生他育他的故土。
“吁”马儿的速度慢了下来,最后驻足。
百里孤城抬眼望去,目光深邃:“望北关”
入眼处,颓败的城墙上还残留着焦黑痕迹,城门已经被风化成了朽木,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城墙下某处,枯骨已被掩埋过半,有些散落在一边,尚能看出野兽从这里经过的痕迹。
百里孤城凝望无言,许久后才翻身下马,从包袱里翻出香蜡黄纸,走到城门前。
从四周捡来一些枯木,拿火折子引燃了。
就着火堆将蜡烛和香柱插好,将黄纸洒进火堆。
百里孤城撩起下摆,面朝城门,沉膝跪在了黄土上。
“祭旧人,告亡魂”
额头紧紧贴在地面,百里孤城的声音有些颤抖。
火舌舔舐,黄纸在火光中焦化,西风一吹,便散成飞灰,乘风卷起漫天。
建兴关,又是风和日丽的一天。
街道上,小贩叫卖,走夫吆喝,过往行人百姓打着招呼,偶尔还能看到从外地来的行商购置特产,俨然一副太平景象。
监城司,正是晌午后,应谷通躲在监城司内院打盹。
“笃笃笃。”
应谷通正梦见自己被皇帝召回京城,尚在金殿上受封时候,就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惊醒。
“谁?!”应谷通没好气喊道。
“将军,属下有重要军情禀报。”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应谷通迷糊了一下才想起是建兴关城守楚六安在说话。
“进吧”
楚六安推门进来,就看到应谷通刚从床上坐起,这位老将军揉着眼睛抱怨:“人老了易乏,连个安生觉都不让老夫睡了”
楚六安来不及告歉,开口道:“禀将军,刚收到斥候回报,瓦刺边境上,似有大军调动的迹象。”
应谷通叹了口气:“我道是何重要事情,原来就这个?前几日我便知道了,瓦刺王打算调兵共伐北羌而已。”
楚六安面色严肃:“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应谷通抬眼看来:“嗯?”
“前些时日瓦刺大军整拨,做出要大动兵马的模样,但这几日下来,边境上的瓦刺军却没有减少迹象。”楚六安目光凝重,“属下便有疑惑,特派出斥候查探,今日有斥候回来,报曰探到西北面山中有瓦刺大军扎营痕迹,看那样子,像是南下而来。”
应谷通眼皮一跳,心中升起噩兆:“南下?你的意思是他们是奔着我们来的?”
楚六安缓缓点头:“恐怕是的。”
“怎么可能?!”应谷通披上衣服赶紧下床,“我们与瓦刺有过盟约,是本将亲自去谈的!他们要干什么?撕毁盟约吗?!”
“把那探子叫来!”应谷通推门走了出去,“本将亲自问他!”
楚六安跟在后面,闻言摇头道:“恐怕不行了将军那斥候回来时已受重伤,此时正在医馆昏迷。”
应谷通肃然回头,嘴唇微颤。
楚六安点头道:“瓦刺伏军发现了他随行的斥候小队里,只有他一个回来了。”
应谷通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咬牙恨道:“好一个背信弃义的瓦刺!好一个狼子野心!”
“瓦刺伏军被我们探到,只怕很快就要彻底撕破脸了。”楚六安拱手抱拳,“往将军早做安排!”
“安排?!”应谷通盛怒下须发皆张,“建兴关守军大都调去凉州府,剩余守军不过五千数!我拿什么安排?!”
楚六安眉头一皱,神色间有些不满:“属下认为,眼下之急是赶紧向南面诸城求援,否则建兴关一失,中原腹地便尽在瓦刺眺目之中。”
“求援”应谷通双眼一亮,“是了,南面徒安城尚有兵力,赶紧让他们调集兵马过来!若徒安城兵马不够,还有付化关,西邑关的兵马可借!”
二人走出监城司,唤了亲兵过来。
楚六安正欲开口,却被应谷通抢先,只听他对亲兵吩咐道:“速去备马,调一队骁骑精锐,随本将南下求援!”
楚六安瞪圆了眼睛望着应谷通。
应谷通眉头一皱,继续说道:“楚大人,本将定会带着援军尽快驰援过来,建兴关便暂且交于你手,这几日万不可有失,拼死都要把瓦刺小儿拦在城外!”
“将军”楚六安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