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设他娘原想着：
别看赵芳草昏迷不醒，看着多严重似的，村里谁不知道这厮皮糙肉厚爱睡觉，那点伤势不算什么；
任秋意是难产了，可现在不是没事嘛。
两家各赔两块钱得了。
可看着玉英单薄可怜的摸样，她数了三块钱、十个鸡蛋出来，往玉英面前一推。
她干巴巴的安慰：“你爸没了，你妈、你妹都指着你，你要坚强。”
一墙之隔，李建设和楚依人贴着墙偷听。
李建设不动声色往门口挪了挪，要是楚依人冲出去他得拦住了。
可刚刚还嚷嚷着‘一分钱便宜也不叫人占’的楚依人靠着墙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管她想什么。
这样挺好。李建设放松身子，鼓起的肱二头肌变得不那么鼓。
三姨奶带着大队长冲进来。
一拍桌子：“三块钱，你打发叫花子呢！”
玉英看向三姨奶。
三姨奶清了清嗓子：“英子，三姨奶不是那个意思。”
“你别信了这大尾巴狼装可怜的话，去年年底分红，他家分了一百二！”
李建设他娘弱弱开口：“是一百一。”
大队长在玉英身边坐下，她齐肩短发戴着蓝布帽，穿着蓝布列宁装，这位女队长十二岁能杀鬼子，战争结束后响应国家的号召回来建设家乡，是整个公社都赫赫有名的女英雄。
人送称号‘鬼见愁’。
大队长半睁着眼记脸困顿，她开了一天会：“是一百一十八。”
三姨奶把桌子拍得咣咣作响：“那和一百二有什么区别？”
李建设他娘据理力争“没到一百二就是一百一！”
“少跟老娘扯皮，你家一年拿一百多块钱你就赔英子家三块钱，真是臊死人了！”
李建设他娘：“这就不是一回事！”
大队长玉太平打了个哈欠，像个局外人一样给自已倒了杯水。
拌嘴扯皮嘛，家乡特色。
习惯就好。
见玉英盯着自已，玉太平乐了。
七岁的女娃娃，稚嫩的脸庞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眸，叫玉太平想起建国前的夜晚。
那样无边的黑暗，当时觉得迷惘与害怕。
现在回头看，却在心底凝结成了一道风景——
黑夜到来，黎明还会远吗？
玉太平给玉英也倒了一杯水：“娃娃，我睡一觉，她们吵完了你喊我。”
说完也不等玉英回应，蓝布帽往下一拉，双手交叉往椅子上一靠。
觉了。
勿扰。
玉英捧起茶碗。
玉太平是个好人。
公社里十二个生产大队，她们第一大队的地理位置其实不是很好。
靠山，地少，野兽多，交通不方便。
但第一大队的日子是最好的。
忙完地里的事情，玉太平就带着村子人搞副业，给村民分自留地、猪饲料地，开菜园子……
好人没好报。
明年年初玉太平就死了。
为了保护村民，被野猪捅了个对穿，又拱到天上去。
身上的伤口往外冒血，玉太平张开嘴，也开始呕血。
血染红了这片她深爱的土地，玉太平没撑到去县医院。
玉英捏紧了茶碗，挨到豁口处，划出一条血线。
她回了神，三姨奶和李建设他娘都看着她。
“英子，你家要多少？”
三姨奶想让李建设家赔五块钱和一篮子鸡蛋。
李建设他娘只愿意出三块钱，再添一篮子鸡蛋。
两人争执不下，李建设他娘就想让英子来讲，她哀求道：“英子，你让让好心，婶子家的钱都拿去给你建设哥娶媳妇了，真没钱了，赔了你家，我们接下来几个月都要勒紧裤腰带。”
“呸，臭不要脸的。”
三姨奶手痒痒的，想抽人。
她轻推玉英：“你给句话。”
三姨奶知道李建设家在欺负玉英，可说到底不是自家的。
要是玉英家要得不多，她强出头，反倒是给自已找罪受。
玉英想了想，说道：“我是个孩子，懂得不多。就是觉得香芹婶子说得有道理。”
季香芹就是李建设他娘。
她闻言喜不胜收：“好孩子，你爸妈将你教得真好。”
三姨奶忍不住翻白眼。
任秋意和玉叶咋教孩子的，哎哟这烂泥扶不上墙了。
谁爱帮谁帮去！
玉英喝了口水继续说：“但话说回来，三姨奶说得也很有道理。”
季香芹：“啊？”
三姨奶笑开了花：“不愧是秋意跟玉叶的种，咱老玉家的不主动欺负人，但也不能叫人欺负。你说你要多少，三姨奶今天一定给你要来。”
哎呀，自家小辈。
搭把手的事嘛。
玉英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我妈说了，我一个小孩不懂这些，全凭大队长让主。”
季香芹和三姨奶面露惊恐，齐齐去捂玉英的嘴。
“我让主，真的吗？”
完了。
玉太平横扫困意，双眼放光：“要赔的钱大队出，你们三家跟我干活去咋样？”
“赚了分钱，赔了算大队的。”
李建设他爹差点把烟枪攥断：“不去，我们赔钱，赔五块……不，赔十块。”
三姨奶也跟李家站到了通一阵线上：“该赔多少我们都赔。”
开玩笑。
赔钱还是赔命她们还是知道怎么选的。
玉太平面露遗憾：“那行吧。”
在大队长的助力下，李建设家赔给任秋意十块钱营养费。
三姨奶在季香芹敢怒不敢言的表情里把一篮子鸡蛋塞给玉英，又与季香芹掰扯起该赔给赵芳草多少钱。
一墙之隔的楚依人脸色难看。
猛掐李建设腰身：“十块钱，那可是十块钱！”
李建设抓住她的手，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只花了十块钱，值了。”
这一家子都有病吧。
楚依人叉腰正想开骂，忽然听见小孩的声音。
“小嫂子。”
玉英不知道什么时侯过来了。
楚依人：“谁是你嫂子，别乱叫。”
玉英点点头，从善如流的改口：“依人姐姐。”
李建设有点幽怨，看向自家媳妇。
“依人姐姐，你很讨厌我侄媳吗？”
楚依人反应了一会，才捋顺玉英口中的侄媳就是有福媳妇。
一个村子里，亲戚辈分都乱得很。
“关你什么事？！”楚依人撇撇嘴，“钱也拿了，你还留在我家干什么，赶紧走。”
“依人姐姐，其实很喜欢我侄媳吧。”
楚依人仿佛炸毛的猫：“胡咧咧什么呢，我讨厌死你们姓玉的了，更讨厌她杨稚子，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女人有什么用？我要是她我早去跳井了！”
玉英被赶了出去。
她摸摸兜里的十块钱，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很奇怪。
非常奇怪。
玉英依稀记得她重生的那几世里，楚依人与杨稚子关系很好。
在她小时侯，这两人的关系这么差吗？
玉英有点后悔用撞墙这么简单粗暴的方式自杀了。
她把脑子撞坏了，小时侯的好多事情她都想不起来。
玉英往家的方向走。
思考着明天去供销社要买什么。
可以看看有没有鲫鱼跟豆腐，鲫鱼豆腐汤有营养又下奶。
再割点肉，给她妈补补。
玉兰小小一只，带着恐惧跑向她。
“大姐，大姐。”玉兰看到大姐，对黑暗的恐惧慢慢消退。
“老三叫我喊你快点回家。”
玉英懒洋洋的：“怎么了？”
“爸回来了。”玉兰其实不是很明白，“老三说，她听见咱爸说要摔死小五。我觉得她听错了，咱爸不会那么干的。”
但玉依非要她来找玉英。
加上玉兰有点担心玉英，也就来了。
玉英脑子里仿佛有一道惊雷落下。
一些残缺的记忆片段飞速闪过。
疯魔的爹，吐血的妈，嚎哭的弟妹。
地上浸着血的襁褓。
玉英疯了一样往家跑。